离开那座染血的破庙后,卢九台带着南汐和晚晴,简单乔庄打扮了一下,借着夜雨的掩护,避开了巡逻的官兵,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洛阳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商巷深处。

“四海通”绸缎庄。

卢九台站在紧闭的黑漆后门前,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繁复蔷薇花纹的“星纹令”,轻轻扣在了门环上。

“咚、咚咚、咚。”

三长一短,敲击声在雨夜里并不显眼。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老掌柜提着灯笼探出头来。

可当他借着灯光,看清卢九台手中那枚令牌时,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半句废话没有,直接敞开大门,将他们迎了进去,并迅速反锁。

“贵客请随我来。”

老掌柜带着他们穿过重重回廊,打开了一处只有家族核心成员才知晓的地下密室。

这里不似普通的仓储之地,反而像是一间隐秘的客栈。墙壁用厚实的青砖砌成,隔绝了地面的喧嚣与湿气。几盏防风灯挂在壁上,投下稳定的昏黄光晕。

南汐坐在软榻上,正用一只精巧的银剪,小心翼翼地剪开左肩上早已被血浸透的粗布。

“沈家的金创药,果然名不虚传。”她看着那瓶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药粉,轻轻叹了口气。

南汐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密室正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画中是一个极美的混血女子,一头如海藻般深赭色的卷发随意披散,身上是一袭艳丽如火的海棠红异域长裙。最勾人的是那双眼睛——左眼如墨,右眼却是一汪深邃的海蓝,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妩媚。

那正是这沈家的嫡女沈绮罗。

虽然人不在,但她却仿佛正通过这幅画,用一张看不见的网,为他们铺平了所有的路。通关文牒、避难据点、甚至是为晚晴准备的干净衣物和蜜饯,无一不备。

“沈姐姐……真的很厉害。”苏晚晴抱着一盒蜜饯,看着那画像,小声说道,“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南汐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有些黯然。

是啊。那个拥有通天财富和手腕的奇女子,即使不在场,却处处都在。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被通缉的“妖女”,只会带伤跑路、惹来追兵……真是没什么好拿出来比的。

一阵清风带入,帘子掀开。

卢九台走了进来。

他已换上了一身沈家准备的、干净的青布儒衫,洗去了满身的血腥气。

“卢大哥。”她站起身,强压下情绪。

“我写了封信,准备让人送去给周统。”卢九台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写好的密信,递给南汐看了一眼。

信上无头无尾,只有两句诗:

“蒿水桥边骨,犹是梦中人。”

卢九台收起信,目光沉沉:“这么久了……总得去见见故人。顺便……问问这洛阳城的局势。”

……

城北,卫所旁的一处废弃军械库。

四壁挂着早已锈蚀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霉味与铁锈味。

一盏昏黄的风灯在头顶摇曳。

周统独自一人在库房里焦躁地踱步。他已卸了白日的官威,满脸胡茬,眼底布满了血丝。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此刻正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已经被汗水浸透。

蒿水桥边骨……究竟什么意思?

“谁?!”

周统感到有人走来,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本能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厉声喝问:“何人装神弄鬼!”

阴影中,一个青衫磊落的身影缓步走出。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如惊弓之鸟的老部下。

“周统。”

那人的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你的‘六合步’乱了。脚下无根,心若不静,刀便钝了。”

当啷——!

周统手中的百炼钢刀,毫无征兆地跌落在地,砸出一声脆响。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死死盯着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督……督师?”

他不敢认。

朝廷的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宣大总督卢象升,已在巨鹿战死,尸骨无存。

“怎么?不认得我了?”卢九台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倒流回了当年的宣大军营。

这个汉子,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督师啊!……卑职以为您在那冰天雪地里……没了啊!”

卢九台没有说话,他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周统颤抖的肩膀,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甲片。

那动作熟练而自然,正如当年战后,他为幸存的士卒整肃衣冠。

哭罢,周统一抬头,不小心触碰到了卢九台垂在身侧的左臂。

入手冰凉如铁,甚至透着股刺骨的寒意。

周统惊骇抬头,看着那条缠满布条的手臂:“督师,这……”

“无妨。”

卢九台神色平静,将周统扶起。

“确实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怪异到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梦。”他顿了顿,继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世间,确有一口气,名为‘浩然’。”

他看着自己的左臂,目光悠远:“那日巨鹿贾庄的冰雪之中,蒿水桥畔,我身虽死,或是天意,一首歌,将我强留在这阴阳夹缝之中,让我换了个卢九台的名字重新行走世间。”

“不过是一具未凉的残躯,还要替这天下,再走一段未竟的道罢了。”

周统听得泪流满面:“苍天有眼!只要督师您还在……咱们这些人,就还有魂!”

他伸手替周统拭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温和了许多:“哭什么。咱们是天雄军的种,骨头是硬的。”

他用力拍了拍周统的肩膀:“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仗要打。”

周统听得这一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铁马冰河的岁月。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用力点头,扶着卢九台的手站了起来。

两人席地而坐。

周统先开了口,他将这几日洛阳城的局势,一股脑倒了出来。尤其是讲到顾雪汀如何孤身一人查到公输班,如何在绝境中推断出“断龙脉”的惊天大局时,周统的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与担忧。

卢九台听完,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动容。

“好个知行合一。”

他低声感叹,声音里带着赞许:“顾昭是个好官,没想到他养出来的女儿,更是一身侠骨。在这乱世浮沉里,多少七尺男儿都弯了腰、闭了眼,却只有这一个闺阁女子,敢提着灯往黑里闯。”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只可惜……这满城男儿,竟不及一女子!”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周统脸上。

他想起了前几日在顾府,自己是如何为了所谓的“保全”,苦苦劝阻那个柔弱的少女;想起自己是如何用“官场黑暗”做借口,让她不得不避祸白马寺。

羞愧、悔恨、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督师!”周统猛地一捶胸口,双目赤红,“卑职……卑职该死!卑职还有些家丁死士,我带他们闯进那福王府,定要问个清楚!哪怕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那帮贼子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祸害大明!”

“住口!”

卢九台一声冷喝:“那是藩王府邸!你想造反吗?”

周统僵住了:“可……”

“杀几个太监工匠容易。不过,到时候,为了平息藩王的怒火,遭殃的还是这洛阳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极其郑重:“周统,除了这事,我还带了个孩子在身边。”

“孩子?”

“是个叫晚晴的小丫头。”卢九台的眼神变得柔和,“如今,这天下不论是杀敌还是诛奸,都排在她后面。”

“这大明的天道……早已不在那个烂透了的朝堂之上,而在她身上。她是‘火种’,护住了她,这漫漫长夜,便总有天亮的时候。”

周统虽然不懂什么火种,但他懂军令。既然督师这么说,那这就是比天还要大的托付。

“卑职……领命!”

夜色更深了。

卢九台做出了部署:“周统,你回卫所,盯着白马寺,做顾家丫头最后的退路。”

“是!”

“还有……”卢九台顿了顿,“那位被通缉的南汐姑娘……她也在我身边。关于顾大人的毒,我会转告她,若能找到解药,我会让人送来,你再转交。”

“在此之前不要去惊扰那顾家丫头,这水太深,不能再将我这边的事情牵连于她了,明白吗?”

周统闻言一惊,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还是重重点头。

安排好一切后,卢九台从架子上拿起一把卫所腰刀,推开了库房沉重的大门。

门外,风雨如晦。

“这鞑子既然能渗透到洛阳,只怕图谋不止于那虚无缥缈的龙脉。”

卢九台暗自思忖。

雨点砸在新换的腰刀刀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从容迈步走入这风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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