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汀独自一人,立在廊下。
她下意识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枚蔷薇徽章,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方才千代那笨拙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顾雪汀抬头望向天边。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月华如水,点点滴滴的打在她的脸上,空明的惹人叹息。
千代……”她轻声喃喃自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月光越过白马寺的飞檐,穿透数十里的洛阳城,如水银泻地般,照进了洛阳城西、一处孤零零伫立在荒野中的破败土地庙。
……
庙里没神像,只有四面漏风的土墙。一堆篝火在风口明明灭灭,将那三道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摇曳不定。
靠里侧的干草堆上,倚坐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
她脸色苍白如纸,左肩的衣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伤口虽已敷了药,却依然隐隐渗出血迹。她微闭着眼,呼吸虽轻,却极有韵律,显然是在以本门心法压制体内的伤势。
在篝火另一侧,盘腿坐着一个身材魁梧、头戴斗笠的汉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卷刃铁刀,正用一块破布,极慢、极细致地擦拭着刀身上的锈迹。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渊渟岳峙,连带着可以吹进庙里的夜雨似乎都被那股无形的气势挡在了几尺之外。
最怪异的,却是他那条左臂。
那条手臂被厚厚的粗布死死缠绕着,甚至还能看到周围地面上,竟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两人中间,缩着一个身穿鹅黄罗裙的少女。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正小心翼翼地帮那白衣女子换着纱布,眼圈红红的,却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卢阿叔……”少女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南汐姐姐这伤……还在渗血。”
那个擦刀的汉子手上一顿,没有回头。
被唤作南汐的白衣女子缓缓睁开眼。
“苏晚晴,不碍事。”她声音清冷,却透着一丝虚弱,从怀里摸出一个极小的玉瓶,倒了倒,只滴出最后一滴粘稠的银色液体,“这‘月魄返生浆’只剩这一点了。”
她看了一眼那滴药液,并没有自己服用,而是目光转向那个沉默的汉子。
“卢九台……你的寒毒,压住了吗?”
卢九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那还在渗血的肩头,像被那抹红刺了一下,不敢多看,喉结艰涩地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
“压住了。”
“那就好。”南汐淡淡道,将那滴药液吞下,“为了这点药,折了一个据点,若是还没用,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亏。”
卢九台转过身,斗笠下的双眼深邃如渊。
“城里全是告示。说闻香教妖女掳掠生民,罪大恶极。”
“这盆脏水……倒是泼得顺手。”
“清者自清。”南汐打断了他,“只要你没事,我们即刻离开。这洛阳的水太浑,待不得。”
“走?”
卢九台将那把破铁刀插回腰间,慢慢站起身。他这一站,原本狭小的土地庙似乎更显逼仄,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随之弥漫开来。
“没帮南汐姑娘把清白还回来,这事儿……没完。”
庙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苏晚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卢九台猛地抬手,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掌按在她的头顶,将她死死压低。
“嘘。”
下一瞬。
崩——!
庙外风雨声中,忽地传来一声闷响,一支纯铁打造的重箭,挟着凄厉啸声,破窗而入。
那箭去势极快,竟在空中拖出一道白烟,“咄”的一声,没入土墙直至箭羽,震落半墙灰土。
“灭火!”
卢九台低喝一声,还不待众人反应,脚尖一挑,那一堆篝火已被他踢散。
庙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几乎是同时,四道黑影破开腐朽的门窗,如无声的鬼魅般冲了进来,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他们一进来便分作两路,两把长刀带着森寒的风声,分左右两路直劈卢九台面门与下盘;另外两道影子则像闻着血腥味的狼,扑向角落里受伤的南汐和柔弱的苏晚晴。
卢九台单手持刀,在黑暗中也不见如何作势,手腕一抖,“当当”两声,已精准地架住了那必杀的两刀。火星四溅,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不想恋战。南汐有伤,晚晴还是个孩子。
“带晚晴先走!”
他暴喝一声,内劲一吐,手中铁刀虽然卷刃,却震得两名死士虎口崩裂,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借着这一瞬的空隙,卢九台转身欲去支援南汐。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那名原本攻向南汐的黑衣人,极其阴毒地变了招,刀锋一转,狠狠劈向了正缩在南汐身后的苏晚晴。
“晚晴!”南汐惊呼,想要去挡,却因伤势牵扯慢了半分。
苏晚晴惊恐着后退,被地上的枯枝一绊,整个人向后仰去。
“嘶啦!”
刀锋几乎是紧贴着她的手臂划过,衣袖碎裂,白皙的手臂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线。
“卢阿叔……”
少女带着哭腔的痛呼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卢九台的动作停住了,眼中闪出了熊熊杀意。
“找死。”
卢九台暴喝一声,虎目怒睁,扔掉了手中那把卷了刃的铁刀。
他的右手猛地抓住左臂上的厚布,用力一扯!
“嘶——!”
层层缠绕的布条在怪力下崩裂,化作漫天飞舞的碎絮。
黑暗中,亮起了一抹幽蓝的光。
那是他的左臂。
那条手臂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如墨的、非金非石的质感。上面流淌着诡异的星辰纹路,正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芒。
那个砍伤晚晴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只冰冷的大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咔嚓。”
一声脆响,那人的头颅像个被捏坏的烂西瓜一样歪向一边。
卢九台随手一甩,那具尸体像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塌了半面土墙。
剩下三名死士显然没见过这等场面,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杀!”
其中一人怒吼着,双手握刀,用尽平生力气,向着卢九台狠狠劈下。
“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钢刀砍在星之臂上,不仅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反而在接触的一瞬间,刀刃便覆盖上了一层白霜。紧接着,那把钢刀就像是脆冰一样,崩裂成了无数碎片。
那黑衣人只觉一股奇寒彻骨的内劲,顺着脉门直冲心脉,半边身子瞬间麻木。
紧接着,卢九台跨前一步,根本无视任何招式,左拳平推而出。
“砰!”
那个持刀死士的胸膛瞬间凹陷下去,整个人如炮弹般倒飞而出,甚至撞断了庙外的一棵老树。
剩下的两人终于崩溃了,这根本不是人。
“跑!”
其中一个小头目,转身就要撞破后窗逃走。
卢九台冷冷地看了那背影一眼。身影一闪,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后颈。
“呃……”
那人被提在半空,双脚乱蹬。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眼神中满是绝望。
他死死盯着窗外漆黑的雨夜,用尽最后一口气,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
“Gai!Nalan Amban……!(快,告诉纳兰大人)”
那声音粗粝、腥膻,带着一种独特的关外腔调。
咔嚓。
吼声戛然而止。
卢九台松开手,任由尸体滑落在地。
他缓缓低头,看向脚边的这具尸体。借着外面偶尔划过的闪电,他看清了那人的装束。
没有发髻。
那是青惨惨的光头,以及后脑勺处那一小撮为了伪装汉人而刚刚剃掉发辫留下的青茬。
南汐捂着伤口,走了过来。她先是将受惊的晚晴拉到身后护住,这才看向地上的尸体,眼神凝重。
“那是……什么话?”她问道,“那人喊的‘纳兰’……是谁?”
卢九台看着那个光头,缓缓重新缠上那条戴着星辰纹路的手臂,声音沙哑:
“那是女真话,‘快,告诉纳兰大人’。”
“这群人身手不凡,招招致命,应该是建州奴的‘巴牙喇’,是建奴旗主身边最精锐的亲兵。”
“至于纳兰……”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眼中杀气翻涌。
“那是建奴的大姓。看来,这洛阳城,已经不是大明的天下了。”
满洲的狼崽子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中原腹地,甚至在这破庙里设伏杀人。看来,从边关到洛阳,这一路的防线都已经烂透了。
“我们……去哪?”南汐问。
卢九台转过身,将还在发抖的苏晚晴一把抱起,放在右肩上。
“这地方不能待了。”
他望向城北的方向,目光如铁。
“去洛阳卫所。找周统。”
“那是我带过的兵,或许能念个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