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感,是一把永无止境的钝刀,缓慢地、一刻不停地切割着妮娜的感知,

连日来的阳光都很好,仿佛一个月之前那段天天刮大暴雪的日子是假的一般,街头巷尾的大家都在赞美,赞美那位银发的神明少女降临北境,驱散了近几十年来越来越严酷的异常早冬,

但...那明晃晃地照着广场石板地面的阳光,却晒不暖妮娜冰冷僵硬的四肢和心灵......

她依旧漫无目的地挪动着脚步,王都街头的喧嚣模糊而遥远,只有胃部空洞的绞痛和脚底水泡破裂带来的尖锐刺痛是如此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围市井嘈杂截然不同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不是叫卖,不是车轮,也不是寻常的谈笑......

是……音乐?

叮咚作响的弦音,在石板地上跳跃着、流淌着,

紧接着,一个少女的歌声加入进来,那声音清亮、甜美,旋律简单而抓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轻而易举地就钻进了妮娜嗡鸣着的耳朵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广场的一角,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圈人墙,比旁边那些卖力吆喝的杂耍摊子或香料摊子聚集的人还要多,

妮娜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迟缓地朝着那人圈挪去,越是靠近,那音乐和歌声就越是清晰,

她挤不进最内层,只能站在人群外围的缝隙里,踮起脚尖,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向内张望,

就看一眼,她便愣住了......

原来,广场中央一小片被清空的石地上,站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有着一头蓬松的浅蓝色秀发,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此刻正闭着眼,唇角微微上扬,沉浸在音乐里,整个人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着,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她身后那一对小巧可爱、毛茸茸的白色羽翼,正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晃动和音乐的节奏,在她背后轻轻颤动着,

那无法飞翔的小小翅膀,便是羽翼族的种族特征,是他们身上独有的美丽装饰,

少女的每一片羽毛都洁白蓬松,在阳光下几乎半透明,边缘罩着柔和的金色光晕,

随着她拨动琴弦的手指和婉转的歌声,那对羽翼也不时微微开合、抖动,仿佛也在应和着旋律起舞,偶尔洒落几片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绒毛,

她怀中抱着一把做工精巧的木质里拉琴,琴身打磨得光滑温润,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跳跃、拨动,流淌出清澈悦耳的音符,

而她口中吟唱的,是一首关于远方高山、古老森林和勇敢旅人的歌谣,歌词简单直白,却充满了奇异的画面感和鼓舞人心的力量,

周围的人们,无论是衣着体面的市民,还是风尘仆仆的旅人,亦或是玩耍的孩童,都听得入了谜,

他们脸上带着放松的笑意,眼神追随着中央那个闪闪发光的羽翼族少女,随着旋律轻轻点头,脚底板也不自觉地打着拍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轻松的暖意,与广场其他地方的喧嚣市侩截然不同,

妮娜站在那里,冰冷的身体似乎也被这温暖的声浪和那对轻轻颤动的洁白羽翼,拂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饥饿感暂时被这陌生的、充满生命力的场景驱散了些许,

她呆呆地看着,那双被连日绝望熬得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入了些许不属于冰冷现实的光彩,

一曲终了.......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太棒了!莉菈!”

“好感人的歌词和旋律啊~~!”

原来...她叫莉菈呀,

被唤作莉菈的羽翼族少女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如同盛夏晴空般清澈的湛蓝色眼眸,此刻盛满了表演后的愉悦和沉醉,

“谢谢大家!谢谢!”她放下里拉琴,对着周围热情的观众双手比心,微微歪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莉菈爱你们哟~~!”

“噢噢噢~~太可爱啦~~~!!”

“宝宝~~你是只可爱的宝宝~~!”

“安可!安可!再来一曲!”

“就唱那首《风语者》吧!我们最爱听那首!”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莉菈声音和她唱歌时一样清亮,带着一种天生的、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亲和力:

“那么下一首,《风语者的旅途》,送给大家!愿风指引每一个在路上的人!”

琴弦再次拨动,更加轻快悠扬的旋律流淌出来,莉菈的歌声响起,比刚才更加欢快,仿佛真的带着风穿过山谷、掠过草原的自由气息,

她的羽翼随着节奏欢快地扑扇着,洒下更多细碎的绒毛,周围的观众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气氛热烈而融洽,

妮娜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中央那名被温暖与掌声包围的、闪闪发光的同龄少女,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里搅动,

羡慕?不,那太遥远了,是……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渴望,

渴望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歌声?还是仅仅渴望能像她一样,被温暖的、善意的、怜爱的目光包围,而不是被鄙夷和嫌弃驱赶?

演出持续了一段时间,莉菈唱了好几首歌,每首都赢得满堂彩,

终于,日头渐渐西斜,莉菈停下了演奏,向热情的观众们鞠躬致谢,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铜币甚至是小额银币叮叮当当地落在她脚边,不少人离开时还意犹未尽地回头张望,大声问着:

“我明天再来听!”

“莉菈,明天还在这里吗?”

妮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她依旧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着正在弯腰收拾琴具、将地上的一枚枚钱币小心收入腰间一个小皮袋的莉菈,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热的希望,猛地窜上妮娜的心头:

“吟游诗人……四处旅行……她需要旅伴吗?我……我能做什么?打扫?洗衣服?端盘子?不,那些都不是吟游诗人需要的,那……我能学吗?学唱歌?学弹琴?哪怕只是帮忙背行李,打打杂?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几乎压过了妮娜骨子里的怯懦和自卑,眼看莉菈已经收拾好东西,背起里拉琴,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似乎准备离开广场了,

妮娜的心跳骤然加快,喉咙发干,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冲到了莉菈面前!

“等……请等一下!”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饥饿而嘶哑颤抖,几乎破了音,

正准备迈步的莉菈吓了一跳,湛蓝色的眼睛惊讶地看向突然拦住自己去路的妮娜,目光迅速扫过对方苍白瘦削的脸、失魂落魄的眼神、沾满污迹的旧衣裙,以及胸前那片刺眼的、干涸的污渍,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露出鄙夷或戒备,只是带着单纯的疑问,

“请问……有什么事吗?”莉菈的声音依旧清亮友好,

妮娜被这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更加紧张了,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句子:“我……我叫妮娜……我……我看到你唱歌……很……很好听……”

莉菈眨了眨眼,耐心地聆听着,

“我……我想……你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妮娜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把这句卑微的乞求说了出来,脸颊因为羞耻和紧张而烧得滚烫:

“我……我什么都能做!帮你拿东西!帮你找住的地方!我……我会很听话!我……我不要工钱!只要……只要能跟着你……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妮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这是她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希望了,

莉菈看着妮娜,那双眼眸里,最初的惊讶渐渐被一种了然和同情取代,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流浪的吟游诗人生活虽然看似自由浪漫,但其中的艰辛和不确定,她比谁都清楚,

莉菈歪了歪头,蓬松的浅蓝色头发和洁白的羽翼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你想跟我一起旅行?”她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带着点好奇:“当吟游诗人可不容易哦,风餐露宿是常事,有时候好几天都赚不到一个铜板......”

“我不怕!”妮娜急急地保证,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了一些:“我……我什么苦都能吃!真的!”

莉菈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好吧,妮娜,我叫莉菈(Lyla),谐音自里拉琴(Lyra),很高兴认识你!真是有缘~~咱俩的名字,发音还挺像的呢!”她的自我介绍轻快而真诚,

“不过,吟游诗人也不是光靠走路和吃苦就行哦~~~我们得靠本事吃饭,嗯……你会写歌词吗?就是那种……能打动人心的、有故事或者意境的句子?”

歌词?

妮娜愣住了,她小时候只在孤儿院里读过最基础的识字课本,在王宫里学的都是如何无声行走、如何熨烫蕾丝花边、如何记住复杂的礼仪流程……

写歌词?打动人心的句子?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嗫嚅着:“我……我可以试试……”

莉菈从随身的旧行囊里翻出一小截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边缘毛糙的羊皮纸边角料,递给她,

“喏~随便写几句你觉得……嗯,优美的,或者有感觉的话,什么都行!”

妮娜颤抖着接过炭笔和纸片,冰冷僵硬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截粗糙的炭笔,

她拼命回想,脑中却只有往日侍女们刻薄的嘲讽、宫廷侍从长尖利的斥骂、拒绝雇佣她的店主们的鄙夷......

她咬着下唇,勉强在粗糙的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像交上最后的考卷一样,惶恐地将纸片递给莉菈,

莉菈接过来,目光认真地扫过那几行稚嫩、直白、充满了赤裸裸痛苦和绝望的句子,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脸上依旧带着友善的笑容,但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歉意和无奈:

“嗯……妮娜,你写的……很真实,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但是……”她斟酌着用词,尽量不伤害对方,

“吟游诗人需要的歌词,可能……需要更多一点想象,或者韵律,或者能让人产生共鸣的美好故事……你这个,稍微有点……嗯,太直白了,不太适合谱曲传唱呢~~”

妮娜的脸瞬间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炭笔从她冰凉的手指间滑落,掉在石板地上,摔成两截,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仿佛也随之熄灭了,

“那……那我……”妮娜仍不死心,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我能跳舞!我……我可以在你唱歌时,给你伴舞!”她依稀记得在王宫宴会上,偶尔能看到那些穿着华丽舞裙、身姿曼妙的舞者,虽然没学过,但……也许她能模仿?

不等莉菈回答,妮娜已经退开两步,在那片广场的石板地面上,僵硬地、笨拙地试图摆动身体,

她的动作极其生疏,四肢像是不听使唤的木偶,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虚弱和刻入骨髓的拘谨,

她试图转个圈,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手臂的挥舞也毫无美感,只有惊慌失措,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拼命想要表现什么的挣扎,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

莉菈静静地看着,眼眸里充满了同情,甚至有一丝丝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后的洁白羽翼也无精打采地微微收拢了一些,

“妮娜……停下吧。”莉菈的声音很轻,对妮娜而言却像最后的判决:

“你的舞……嗯……很有……个人特色,但是,作为舞台上的伴舞,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练习和……嗯,放松,而且...我们吟游诗人很多时候是在街头或小酒馆表演,空间有限,对舞蹈的要求可能不太一样……”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妮娜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像一个被突然抽掉提线的木偶,僵直地站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垮了下去,

最后一点微弱的期盼,在莉菈委婉却清晰明了的拒绝中,彻底熄灭了,

冰冷刺骨的绝望,比之前更加汹涌地漫上来,将她彻底淹没,世界重新变成了那个灰暗、冰冷、没有出路的囚笼,

她甚至没有眼泪了,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破旧的鞋尖,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带来凉意,

莉菈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似乎还要瘦小、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女孩,抿了抿唇,

她解下腰间那个装钱的小皮袋,从里面摸索出几片看起来还算温热的、烤得微焦的粗麦饼......那大概是她今天的晚餐或明天的干粮。

她又拿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好的、巴掌大的烤鱼块,散发着淡淡的咸香,

“这个……给你!”莉菈走上前,将麦饼和烤鱼块不由分说地塞进妮娜空着的手里,食物和手掌的温热触感传入妮娜的双手,

“对不起,妮娜...”莉菈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和不忍:

“我真的没办法带上你,其实我自己的生活……也很不确定,这些你拿着,找个地方……先填饱肚子吧。”

她顿了顿,看着妮娜依旧低垂的、毫无气色的脸,想再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身后的羽翼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我……我得走了,还要赶去下一个城镇,”莉菈背好她的里拉琴,最后看了一眼妮娜,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同情、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同为漂泊者的物伤其类,

“保重,妮娜!愿风……能带给你好运。”

说完,这个名叫莉菈的羽翼族少女,转过身,迈出步伐,朝着广场的另一端走去,

夕阳下,她哼着刚才某一首曲子的调子,身影渐渐融入王都傍晚渐起的暮色和街头重新升腾的市井喧嚣之中......

妮娜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捧着那几块温热的、带着莉菈指尖余温的粗麦饼和烤鱼,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空瘪的胃部立刻发出更加剧烈的、近乎痉挛的鸣叫,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莉菈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被夕阳拉长的建筑的阴影,和川流不息、与她无关的人群,

手中的食物很温暖,

她低下头,看着油纸包里粗糙的食物,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了焦黄的麦饼上,

广场的角落,重新只剩下她一个孤独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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