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声音、无数气味、无数攒动的人影,汇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洪流,日复一日地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里奔涌不息,
茕茕孑立的妮娜,就在这片洪流中浮沉,浑浑噩噩地游荡于王都的永恒喧闹中......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双脚凭着残存的本能,拖动着沉重的身躯,在陌生又熟悉的街巷间机械地挪动,
阳光透过高高低低的屋檐,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双曾在王宫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都能无声行走的黑皮鞋,此刻沾满了泥灰和污渍,鞋跟也磨损得厉害,踩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拖沓的“嗒、嗒”声,
手中那个粗亚麻布织成的钱袋,被她无意识地死死攥在胸前,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里边那几枚银币的轮廓和坚硬的棱角,
它们既是她小心翼翼保护、视若珍宝的安全感,是支撑她卑微性命的基石,但每一次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些棱角硌在掌心带来的微痛,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
瞧!这就是你三年积攒的全部,看到了吗?它们正在飞快地消失呢~!
“现在,赶紧滚出去!立刻!马上!别脏了这宫里的地!滚!!!”
宫廷侍从长的话语,依旧不分昼夜地在她的脑海中尖啸、盘旋,巨大的耻辱感和被彻底抛弃的绝望感,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
眼前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不真实,
街边店铺五颜六色的招牌、行人或匆忙或悠闲的面孔、甚至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融化成一片混沌而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她试过,
真的试过,
就在昨天,也许是前天?她看到一家面包坊门口贴着一张简陋的招工告示,上面画着一个揉面的小人,
她鼓起残存的勇气,推开那扇散发着浓郁麦香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惊动了柜台后面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
“什么事?”妇人抬起沾着面粉的脸,粗声粗气地问,目光扫过妮娜,
“我……我看到招工……”妮娜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连不成句,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试图找回一点点在王宫侍立时的仪态,却只是让胸前围裙上那片干涸发硬、颜色显眼的红茶污渍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
妇人的目光精准地钉在了那片污渍上,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妮娜:
多么丑陋的女孩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浓重的青黑,失魂落魄的眼神,沾满尘土的脏皮鞋,还有那紧紧攥在胸前、显得格外突兀的破旧钱袋……
“你?”妇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就你这副鬼样子?站都站不稳,眼神飘得跟丢了魂似的!我这小本生意,可经不起你这种大小姐摔盘子砸碗!走走走!别挡着门!”她像驱赶苍蝇一样挥动着沾满面粉的粗糙手臂,
妮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脸颊火烧火燎,她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面包坊,身后传来妇人毫不客气的关门声和隐约的抱怨:“晦气!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
另一次,是在一家小旅店的后巷,她看到老板娘正在费力地刷洗堆积如山的床单被套,冰冷的肥皂水把老板娘的手冻得通红,妮娜犹豫了很久,才怯生生地走上前,
“老板娘……需要……帮忙吗?我……我会洗……”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老板娘抬起头,那是一张被生活刻满风霜、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脸,
她看了看妮娜纤细苍白、一看就没多少力气的手,又看了看她虽然狼狈却依旧带着点不同寻常气质的衣着,最后,目光也落在了她胸前那片醒目的污痕和紧攥的钱袋上,
“姑娘,”老板娘叹了口气,语气比面包坊的妇人温和些,却也带着一份的疏离:
“我这里活儿又脏又累,工钱也低,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有,”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妮娜的胸口,
“你这样子……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我这里庙小,也怕惹麻烦上身啊,你还是……去别处看看吧。”说完,她不再看妮娜,低下头继续用力搓洗着盆里厚重的被单。
每一次碰壁,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妮娜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上,
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直白的拒绝,那些无声的暗示:“你不行”、“你太脏”、“你没用”、“你有力气吗?”、“你是个麻烦!”……将她仅存的一点尊严和对未来的渺茫希望,一层一层地剥落,
这个世界,此时此刻在妮娜眼中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而她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容身的缝隙......
她蜷缩在廉价的、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一家小旅馆的阁楼里,这是她仅剩的钱能负担的最便宜的地方,
狭小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几乎透不进什么光,身下的床铺又硬又薄,翻身时稻草窸窣作响,地板下时不时传来醉汉模糊的叫骂和女人压抑的哭泣声......
钱袋被放在枕边,
妮娜侧躺着,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第一天,她取出一枚银币,付了房钱和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黑面包,钱袋轻了一点,
第二天,她又取出一枚,付了房钱,面包只敢买半个,钱袋变得更轻,
第三天……
她的手伸进钱袋,指尖在里面摸索着,许久...才颤抖着掏出仅剩的三枚银币,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金属光泽,
她盯着这三枚小小的、冰冷的圆型金属片,这就是她全部的所有了,付了今天的房钱和面包钱,就只剩下两枚,两枚银币,能做什么?能撑多久?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动,胃部因为饥饿和极度的紧张而阵阵痉挛抽搐,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将那三枚银币死死攥在手心,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阁楼,冲下狭窄陡峭、散发着尿臊味的楼梯,像逃离地狱一样冲到了外面喧嚣的街道上,
阳光刺眼,
她茫然地站在街边,攥着那三枚救命的银币,她该去哪里?该做什么?那些银币……明天……后天怎么办?
饥饿感再度苏醒,空荡荡的胃发出低沉的咆哮,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街对面飘来的香气吸引,
那是一个简陋的摊位,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旁边放着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面包棍,
摊主是个头发稀疏的老者,正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浓汤,那温暖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住了妮娜的全部心神,
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温暖的香气挪去,一步,两步……越来越近,面包的焦香,汤的浓郁,几乎让她眩晕,胃部的痉挛也更加剧烈,
她停在摊位前,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视线却猛地撞见旁边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价格:面包棍——3铜币;浓汤——5铜币,
她下意识地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三枚银币静静地躺着,
1枚银币,等于100枚铜币,
她可以买……可以买很多……很多面包和热汤……
这个念头居然带来了一丝病态的、虚幻的暖意,她甚至能想象到热汤滑过喉咙、温暖冰冷身体的滋味……
然而,就在这虚幻的暖意升腾而起的瞬间,侍从长那尖利刻薄的咆哮声再次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拿上你这三年的工钱......不,是施舍!现在,赶紧滚出去!”
“滚出去!”
“施舍!”
这两个词像两桶冰水,兜头浇下!
那些仅存的银币,不再是希望,而是赤裸裸的、冰冷的、屈辱的烙印,
是买断她三年青春、将她像垃圾一样扫出王宫的“施舍”!
用它去买面包?用它苟延残喘?那她妮娜,和一条摇尾乞怜、等着主人丢块骨头的狗,又有什么区别?!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喷涌而出!瞬间压倒了饥饿,压倒了求生的本能,
“不……不……”
妮娜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那汤锅的热气烫到,她死死攥紧了那三枚银币,
她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离那个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摊位,逃离那致命的诱惑,仿佛多停留一秒,那“施舍”的银币就会灼穿她的掌心,将她彻底烧成灰烬......
妮娜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越发汹涌的人潮中踉跄穿行,喧嚣的市井声音盖不住胃部因饥饿而发出的空洞鸣叫,
“明天……在哪里?”
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在眼前旋转、扭曲、褪色,巨大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