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来得毫无预兆。于跃和家里的联系不算频繁,通常一个月打一次电话,简单汇报近况。母亲突然在工作日晚上打来,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喂,妈?”
“小跃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工作还算顺利。”于跃说,心中警铃大作。母亲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那就好。”母亲顿了顿,“其实......你爸住院了。”
于跃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严重吗?”
“心脏问题,需要做个小手术。”母亲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但于跃能听出其中的担忧,“医生说不算太严重,但毕竟是要动心脏......我有点担心。”
“我明天就回去。”于跃毫不犹豫地说。
“不用不用,你工作忙......”
“工作可以请假。”于跃打断母亲的话,“告诉我医院地址和病房号,我订明天的车票。”
母亲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吧。你回来也好,你爸嘴上不说,其实挺想你的。”
挂断电话,于跃感到一阵眩晕。父亲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但没想到会严重到需要手术的程度。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
他握着手机在客厅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甘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了?”
于跃转过身,看到甘蓝刚刚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湿着,穿着那件熟悉的宽大T恤。她的表情很自然,像是随口一问。
“我爸住院了,需要做心脏手术。”于跃简单地说。
甘蓝脸上的轻松表情瞬间消失了。她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什么?”
“心脏手术,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但......”于跃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看到甘蓝的脸色变得苍白。
“哪家医院?”甘蓝的声音有些发紧,“什么时候手术?”
“市人民医院。手术安排在下周四。”于跃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
甘蓝转过身去,走向厨房。于跃听到她打开冰箱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沉默。几秒钟后,她端着一杯水走出来,手指紧紧扣着玻璃杯。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声音努力保持平静。
“明天一早的高铁。”于跃说,“大概要去一周左右。”
甘蓝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于跃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沉默。
“我跟你一起去。”甘蓝突然说。
于跃愣住了:“什么?”
“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甘蓝抬起头,眼神里有种于跃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我可以帮忙照顾,或者......”
“不行。”于跃打断她,语气比自己预期的更生硬,“你不能去。”
“为什么?”甘蓝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可以帮忙,你知道我了解......”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了解!”于跃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你了解爸的脾气,了解妈的习惯,了解家里的一切。但你现在是甘蓝,不是于跃。你要怎么解释?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还是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甘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他们会认出我吗?”她轻声问。
“不会。”于跃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柔和了些,“你现在这个样子,谁也认不出来。但问题是,你去了要说什么?做什么?你要怎么面对他们?”
甘蓝沉默了。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于跃能看到她的眼眶有点发红。
“我只是......”她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担心。”
这句话让于跃的心揪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那些记忆还在,那些情感还在。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对于甘蓝来说,不只是于跃的父亲,也是她的父亲。至少,曾经是。
“我知道。”于跃轻声说,“但你现在去,只会让事情更复杂。我需要集中精力照顾爸,如果还要分心解释你的身份......”
“我明白了。”甘蓝打断他,站了起来,“你去收拾东西吧,我帮你查车票和酒店。”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背对着于跃。于跃看着她的背影,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那一晚,两人都没怎么睡。于跃收拾行李,联系上司请假,甘蓝则默默地帮他查询车次、预订车票和医院附近的酒店。她的效率很高,很快就整理好了所有信息,发到了于跃的手机上。
凌晨一点,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们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电视机开着,但音量调得很低,屏幕上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你会想我吗?”于跃突然问,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显得太过轻浮。
但甘蓝认真地回答:“会。但我更担心你爸......和你。”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手术风险大吗?”
“医生说成功率很高,但毕竟是心脏手术......”于跃叹了口气,“爸年纪大了,恢复起来可能会慢一些。”
甘蓝点点头,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但明显没有在看。于跃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关于家庭的点滴,此刻一定在她脑海里翻涌。
“我记得,”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大学时有次我感冒发烧,爸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学校,带了一保温壶的姜汤。他说外面买的药不放心。”
于跃愣住了。这件事他已经快忘了,但甘蓝一提,那些细节又清晰起来——父亲提着保温壶站在宿舍楼下的样子,那壶热腾腾的姜汤,还有父亲离开时有些佝偻的背影。
“他还说,男孩子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甘蓝继续说,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确实没照顾好自己。”
于跃看着她,突然很想抱抱她。但他只是坐在原地,轻声说:“他现在也会这么说。每次打电话,最后一句总是注意身体。”
甘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迅速用手背擦掉,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于跃说,“我都明白。”
甘蓝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于跃。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夜色深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于跃,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手术结束,无论结果如何,第一时间告诉我。”她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坚定,“不要让我等太久。”
“好。”于跃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甘蓝走回沙发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握住了于跃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甘蓝的手很小,很软,但握得很紧。于跃感到一股暖流从手心传来,瞬间蔓延至全身。
“路上小心。”甘蓝说,“随时联系。”
第二天一早,于跃坐上了回家的高铁。五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一直在想父亲,想家庭,也想甘蓝。
他想起甘蓝昨晚站在窗边的背影,想起她红红的眼眶,想起那句“我只是担心”。那些被理智压抑的情感,在黑暗中悄然浮现——她不再是于跃,但她还记得一切,感受着一切。
这种认知让于跃的心绪更加复杂。他既希望甘蓝能一起去,又庆幸她没有去。既理解她的担忧,又明白现实的阻碍。
家在一个小城市,医院在老城区。于跃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他直接拖着行李去了医院。
父亲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记忆中瘦了很多,但精神还不错。看到于跃,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板起脸:“不是说了不用回来吗?工作不忙?”
“请假了。”于跃说,在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还好,死不了。”父亲一如既往地嘴硬,但于跃能看到他眼中的欣慰。
母亲在一旁削苹果,眼眶微红:“你爸就是嘴硬,昨天还念叨你呢。”
“谁念叨了?”父亲反驳,但语气中带着笑意。
接下来的几天,于跃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手术安排在一周后,这段时间主要是做一些检查和准备工作。父亲的状态还算稳定,但于跃能看出他隐藏的紧张和不安。
每天晚上,于跃都会和甘蓝视频通话。她会汇报一天的情况——接到了一个新项目的咨询,学会了做一道新菜,去附近的公园散了步——但每次最后,她都会小心翼翼地问:“叔叔今天怎么样?”
她的语气很克制,像是在询问一个普通朋友的家人。但于跃能听出其中的关切,那种想要知道更多细节却又不敢多问的矛盾。
“我今天看到一只很胖的橘猫,”有一次,甘蓝在视频里说,“它趴在一辆自行车上晒太阳,我拍了照片,发给你看。”
照片上的橘猫确实很胖,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于跃看着照片,突然想起父亲以前也喜欢猫。老家院子里曾经来过一只流浪猫,父亲每天都会在窗台上放点吃的。
“爸以前也喜欢猫。”于跃随口说。
视频那头的甘蓝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于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甘蓝很快转移了话题:“手术安排在周四上午对吗?”
“嗯,九点开始。”
“会顺利的。”甘蓝说,声音很坚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定会顺利的。”
周三晚上,手术前一天,于跃失眠了。他躺在小时候睡的床上,盯着天花板,脑中思绪纷乱。担心父亲的手术,担心母亲的健康,也担心自己和甘蓝的未来。
凌晨两点,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甘蓝发来的消息:“睡不着?”
“嗯。你也睡不着?”
“有点担心。”甘蓝回复,然后过了几秒又发来一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人,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开始讲述“甘蓝”的故事,用一种轻松幽默的语气,描述那些困惑、挣扎和成长的时刻。于跃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忍不住笑了。他知道甘蓝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谢谢。”他回复,“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明天加油,我会一直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于跃心中的黑暗。
周四的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于跃和母亲在手术室外等待,每一分钟都像是漫长的煎熬。当医生走出手术室,宣布手术成功时,母亲当场哭了出来,于跃也感到眼眶发热。
他第一时间给甘蓝发了消息:“手术成功了。”
几乎是立刻,回复来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会顺利的!叔叔现在怎么样?麻药过了吗?感觉疼不疼?”
一连串的问题让于跃心里一暖。他能想象甘蓝握着手机焦急等待的样子。
“麻药还没过,还在睡着。医生说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恢复了。”
“那就好,那就好。”甘蓝回复,“你好好照顾叔叔,也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谢谢你,甘蓝。”
“不客气。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父亲恢复得很快。术后第三天,他已经可以坐起来吃饭了。于跃陪他聊天,说起工作,说起生活,但避开了甘蓝的话题。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介绍甘蓝。女朋友?远房亲戚?还是实话实说?每一种说法都存在问题。
周日,于跃准备返回的前一天,母亲突然问:“小跃,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于跃愣住了:“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几天打电话的时候,表情不一样。”母亲笑着说,“是那个女孩吧?你在视频里说话的语气很温柔。”
于跃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母亲观察得这么仔细。
“算是吧。”他含糊地说,“但我们......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母亲好奇地问,“是异地恋?还是她家里不同意?”
“都不是。”于跃想了想,决定透露一部分真相,“她......她是我遇到过的最了解我的人。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很难用普通的关系来定义。”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听起来很复杂。但小跃,感情的事情没有标准答案。重要的是你们在一起开心,能互相支持。”
“谢谢妈。”于跃感到一阵轻松。
“什么时候带她回来看看?”母亲问,“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等时机成熟吧。”于跃说,“现在还早。”
返回的那天,父亲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送于跃到病房门口时,他拍了拍于跃的肩膀:“好好工作,别担心我。还有......对人家姑娘好点。”
于跃惊讶地看着父亲,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原来父亲也察觉到了。
回程的高铁上,于跃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虽然疲惫,但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父亲的手术成功,家庭的关系更加紧密,而他和甘蓝之间,也似乎有了新的可能性。
他给甘蓝发了条消息:“我下午六点到。”
“知道了。路上小心。”甘蓝的回复很简单。
到达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于跃拖着行李上楼,站在门前,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一周不见,甘蓝怎么样了?他们的关系会有所改变吗?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公寓里亮着温暖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甘蓝从厨房跑出来,身上系着围裙,脸上带着笑容,但那笑容里有一丝于跃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欢迎回家。”她说,声音比平时轻。
于跃放下行李,看着她。一周不见,她好像瘦了一点,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阴影。他突然很想抱抱她,但只是站在原地,轻声说:“我回来了。”
甘蓝点点头,转身走回厨房:“我做了几个菜,可能有点凉了,热一下就能吃。”
于跃跟着走进厨房,看到灶台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他喜欢的菜式。他靠在门框上,看着甘蓝忙碌的背影,突然说:“爸恢复得很好。”
甘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那就好。”
“他很想你。”于跃说,然后意识到用词不当,改口道,“我是说,如果他见到你的话,一定会喜欢你。”
甘蓝关掉火,转过身,眼睛有点红。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手术那天......我很害怕。”
“我知道。”于跃走过去,轻轻抱住她。这一次,甘蓝没有僵硬,而是把脸埋在他肩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怕失去他。”她的声音闷闷的,“虽然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
“你有资格。”于跃打断她,抱得更紧了些,“你永远有资格。”
甘蓝抬起头,脸上有泪痕,但她在笑:“爸还是老样子吧?嘴硬心软。”
“嗯,一点没变。”于跃也笑了,“他还让我对你好点。”
甘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她擦掉眼泪,把菜端到桌上:“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晚餐时,于跃详细讲述了这一周的经历。甘蓝听得很认真,不时问一些细节——父亲每天吃多少,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药。她的问题很具体,像是曾经照顾过病人的人才会问的。
“妈问起你了。”于跃说。
甘蓝的筷子停在半空:“她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于跃看着她,“我说,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甘蓝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于跃,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完全放下。”
“放下什么?”
“放下那些过去。”甘蓝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放下我是于跃的那些部分。虽然我现在是甘蓝,但那些记忆,那些情感,它们还在。听到你爸生病,我会担心;听到手术成功,我会松一口气。这很矛盾,对吧?”
“不矛盾。”于跃说,“这才是完整的你。你有甘蓝的部分,也有于跃的部分。这两者并不冲突。”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于跃握住她的手,“我们就做我们自己,好吗?不管这个自己有多复杂,多奇怪,我们都接受它。我接受你,你也接受我。这样够不够?”
甘蓝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笑着点头:“够。足够了。”
那晚他们聊到很晚。于跃讲医院的琐事,甘蓝讲她这一周的见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客厅里的灯光温暖而柔和。
深夜,于跃收拾完餐桌,看到甘蓝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手里还握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于跃轻轻抱起她,把她放到卧室的床上,盖好被子。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甘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于跃,”她轻声说,“下次......如果还有下次,我想去看看他们。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好。”于跃为她掖好被角,“我答应你,但,绝对不是远远的看着。”
甘蓝安心地闭上眼睛,似乎最近的事情让女孩很是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于跃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灯,轻轻带上门。
他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均匀呼吸声,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公寓,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而家的意义,也许就是这样——有一个你可以完全坦诚相对的人,有一个理解你所有复杂和矛盾的人,有一个即使知道你的全部,仍然选择留在你身边的人。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切都安静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