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经结束,天色已近黄昏。

大殿内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僧人们鱼贯而出,那位中年武士也起身与白马寺方丈交涉后续事宜。他示意身后的少女在原地等候。

那少女没有动。她依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只是目光,却被大殿侧面一尊并不显眼的佛像吸引了。

那是一尊“水月观音”像。

观音姿态闲适,翘首观水中月,既有男相的庄严威仪,又有女相的柔美慈悲。它静静地坐在那里,相传菩萨境界已经超脱了世间一切的束缚,大自在,大圆融。

少女看着那尊像,眼神有些发痴。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为了伪装男人而束得紧紧的胸口。那层坚硬的束胸布,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羡慕与一丝迷惘。

不远处的青纱帘后。

顾雪汀并没有急着离开。她站在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背影。

那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团,也是那个“神灵”指引给她的唯一希望。

“去白马寺……寻找您的守护者。”

那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回响。

在她印象中,这是一个危险的东瀛武士,是“断龙脉”的最大嫌疑人之一。但直觉却告诉她,这个人,不是恶鬼。

“赌一把。”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迈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脚步声很轻,但在空旷的大殿里很是清晰。

那少女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那个清淡的影子投在了她面前的青砖上。

“这尊水月观音,取‘水中月,镜中花’之意。非真非幻,非有非无。”

顾雪汀走到少女身侧,没有看她,而是同样抬起头,看向那尊佛像,声音轻柔得像是一阵晚风。

“世人常争论观音是男身还是女身,却不知……”

那少女受惊,像只警觉的小鹿一样猛地转头,手下意识地抓向腰间。

但在看清来人是顾雪汀后,那股杀气瞬间散去,变成了极度的慌乱和局促。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顾雪汀转过头,目光清澈如水,含笑看着她。

“其实,《楞严经》有云,观音有三十二应身。随众生心,应所知量。或是宰官身,或是……童女身。”

说到“童女身”三个字时,她稍微凑近了一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这位……妹妹。你也觉得,这法相……很美,很自由,是吗?”

这少女听懂了那句暗示。昨晚月下长发披散、被人发现女儿身的羞耻感,瞬间涌上心头。

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猫,脸“腾”地一下红透了,那股热气一直烧到了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一层粉色。她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武士服衣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吾……わたし”

看到对方如此害羞,顾雪汀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暗自思忖:

这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温柔地福了一福,不再咄咄逼人:“小女子顾雪汀。先前在法堂上多有冒犯,昨日又不慎惊扰了妹妹……那个……清修……还未请教妹妹芳名。”

那少女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一点武士的尊严。

但一开口,还是结巴了。

她低着头,用带着浓重东瀛口音、生涩的中原话道:“我……我叫……影山……かげやまちよ……千代。”

因为太过紧张,她下意识地蹦出了几个本族的词汇:“あの……(那个)……初次……见面……はじめまして。”

顾雪汀虽然听不懂那几个叽里咕噜的词,但她听懂了那个名字。

“千代?”她微笑着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真是个好名字。千秋万代,像千年不落的花。”

千代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喜。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她的名字。父亲只说过,影山家的名字是千年的责任。

就在这气氛刚刚有些缓和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是中年武士谈完事情回来了。

千代身体瞬间绷紧,眼神中的柔弱迅速退去,重新恢复成了那个“少年武士”的神情。

顾雪汀知道不便多留。

“既然令尊回来了,那小女子便不打扰了。”她微微颔首,转身向殿外走去。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就在她走出几步,即将跨出门槛时。

身后突然传来千代急促而压抑的声音:“等……待って!等一下!”

顾雪汀停下脚步,回头。

千代站在原地,她看着顾雪汀,眼神焦急又认真,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措辞。

“那天……那天晚上……雨很大……”

她指手画脚起来,本就不太熟练的汉话,平日里还能勉强应付,这一紧张,却怎么也凑不出一句顺当的话来。

“那个人……那个老头……他在悪事を働く(做坏事)……他是……坏人……”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背叛”或“叛徒”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急切地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斩断……必须斩断。不然……危险……你会死。”

最后,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我不是故意……吓你的。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

顾雪汀怔住了。

她看着那个笨拙地想要解释清楚一切的东瀛少女,心中那块关于“守护者”的拼图,终于扣上了。

那夜那一刀,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是为了救她。

“谢谢你,千代。”

顾雪汀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灿烂笑容。

“我信你,千代妹妹。”

千代看着那个笑容,有些发愣。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影山玄伯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顾雪汀没有再停留,转身没入了黄昏的阴影中。

千代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千代。”

一声威严的呼唤,将她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中年武士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像一座黑色的铁塔,目光如炬,看着顾雪汀消失的方向,眉头微锁。

“那个女子,不简单。”

他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目光锐利的看向自己的女儿:“我们客居异乡,最忌惹事生非。她的身上……有‘气’。一种连我也看不透的变数。我族千年之使命,已耗尽影山家的男儿血,你是影山家最后的利刃,心要如镜,不可被外物乱了方寸。以后……少接触。”

千代身子一僵,低下了头:“はい(嗨)”

“今夜观星即将完成。”玄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祸津神’的位置已经锁定了,就在那地底深处。准备好你的刀,千代。”

他转身向内殿走去,留下一句命令:“这是影山一族的宿命,也是你活着的唯一意义。莫要让为父失望。”

千代看着父亲的背影,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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