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扇早已破损不堪的木门被轻轻拉开的摩擦声,妮娜怯生生地低着头,慢慢将身子从门后挪出了房间,
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抬头,害怕与那群围住自己的三位侍女对视,害怕她们的目光,
眼见妮娜这样一幅犯了错的小动物般软弱可欺的模样,平日里就瞧不起低贱女仆的侍女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纷纷提高了嗓音,摆出一副马上就能看好戏的嘴脸,笑眯眯说道:
“瞧~~!这不是那个总说自己‘手很稳’的姑娘吗?诶~~她叫什么来着?妮娜?”
“没事的~~没事的啦~~~!快过去吧,宫廷侍从长那位‘温柔’的大人,肯定只是找你商量一下你将来的人生规划之类的啦~~~!”
“哈哈哈~!看她那样子,比平日里更搞笑了!”
在制度冷酷而等级森严的宫廷内,虽然表面看上去都是侍奉人的职业,但侍女和女仆之间的真实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
像妮娜这样的女仆,几乎都是平民或农奴出生,地位低下,日复一日的工作便是打扫、洗衣、生火、搬运、厨房帮工、甚至清理夜壶等繁重且被人瞧不起的脏活累活......
而那帮侍女,通常是中下层贵族或士绅家庭的小女儿,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宫廷,作为伴侣兼下属陪伴王后、公主或上层贵族的千金们,专门负责协助女主人更衣梳妆、传递信件、安排日程、参与社交等体面工作......
双方身份上鸿沟般的差距,令妮娜只能迈着沉重如灌铅的步伐,小心翼翼地从那三人中间穿过,不敢回话,更遑论反驳,
她咬紧下唇,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宫廷侍从长的办公室,依然感到那3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背上,滚烫如烧红的铜锅贴在了后背,
“不过,”又一道轻快的女声从后方传来,声音突然变得甜腻:
“也许我们该同情妮娜,毕竟...她这辈子唯一能触摸到上好红茶的机会,就是打翻它的时候,对我们来说只是宴会饮料,对她来说可是平生仅见的珍品呢!”
“哈哈哈~~!确实呢,我都没想到还有这份‘考量’在里边呐,你真聪明!”长廊间爆发出新一轮笑声,更响,更肆意,
“走吧,姑娘们,”带头的一位侍女望着一言不发的妮娜,似乎觉得无趣了,转身准备离开,末了还不忘回头丢下最后一句:“反正估计从明天起就不用再看见她的那张蠢脸了,多说也无意.......”
终于摆脱了那3位侍女的视线和嘲讽,独自在偌大的王宫内走了将近20分钟,随着距离宫廷侍从长的办公室越来越近,妮娜的步伐也越来越小,脑袋因过度紧张害怕而开始感到微微眩晕......
“砰!!!”
还没等她站到侍从长的门前,平日里一向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侍从长,居然粗鲁地直接一脚踹开了自己办公室的房门,怒气冲冲地朝着妮娜跑来,
他此时此刻的脸因愤怒而涨红、因刻薄而扭曲,破口怒斥道: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知不知道你自己今早捅了多大的娄子?!你这家伙负的起责吗?!”
“可是...可是......”被这一幕吓呆了的妮娜眼含泪水,声音细弱蚊蝇地解释道:
“神明她...她说了要赦免我......”
“赦免?!是啊......”满脸横肉的侍从长的斥责声在她耳膜深处嗡嗡作响:
“神明仁慈!天大的仁慈!你才捡回一条贱命!不用下大狱挨鞭子,你真该跪下来磕头谢神恩!
但王宫有王宫的规矩!不是你这种蠢笨如猪、做事毛手毛脚的贱婢能玷污的地方!拿上你这三年的工钱......不,是施舍!多亏了奥莉芙公主殿下没让你赔偿那些打碎的瓷器,不然扣光你的全部工钱也赔不起!
现在,赶紧滚出去!立刻!马上!别脏了这宫里的地!滚!!!”
每一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带着鄙夷的怒火,狠狠烙在妮娜刚刚被神明和神使短暂抚慰过、此刻却更加脆弱不堪的灵魂上.......
夕阳照射在王宫那些高耸入云的尖顶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斑斓光彩,
这光彩流淌下来,漫过冰冷的白石宫墙,漫过庭院里精心修剪却已显枯黄的树篱围栏,最终...在通往王宫最偏僻后门的狭窄石阶上,留下几道狭长的、倾斜的金色光斑,
妮娜就站在这片稀薄的光斑边缘,
她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寒风强行拉直的枯草,
脚下那双硬邦邦的黑皮鞋沾满了蹭上的污迹,此刻正踩在石阶冰冷粗糙的表面上,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粗亚麻布缝制的、毫不起眼的钱袋,
钱袋轻飘飘的~~~
轻得仿佛里面空无一物,却又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手腕,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那几枚可怜巴巴的、象征着三年卑微青春全部价值的银币,硌进了她柔软的掌心肉里,
带来清晰、尖锐的痛楚,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讽刺地提醒着她已然失去的一切,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视线越过眼前那条萧瑟肮脏的巷道,投向那堵巍峨耸立的巨大宫墙,
目光再往上移,是宫殿主体那些高耸的、镶嵌着无数彩绘玻璃的狭长拱窗,
就在昨天早上,她还跪在那些窗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五彩斑斓的玻璃,
那些彩绘玻璃上所描绘的,乃是千百年前,银发诸神赐予第一任国王陛下他统御万民的权柄时的辉煌历史......
“咔哒~!”
突然,一声沉重的金属咬合声,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妮娜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她甚至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
她知道,身后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王宫后门,已经在她踏出之后,被里面的人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那“咔哒”声,是锁舌滑入锁扣的撞击,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斩断了她与过去三年、与这座庞大宫殿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门,彻底关死了,
将她,关在了外面......
一阵凛冽的寒风毫无预兆地从狭窄肮脏的巷道尽头席卷而来,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和城市接到角落特有的、混杂着垃圾与排水沟的恶臭气味,
狠狠抽打在她单薄的、只穿着女仆制式冬裙的腿上,裙摆被风掀起,露出底下同样单薄的衬裙,瞬间带走了身体仅存的一点温度,
妮娜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试图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透骨寒冷,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摸到了胸前围裙上一片硬邦邦的区域,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僵硬,她缓缓低下头,
胸前围裙上,那片被红茶泼湿、又被奶油泡芙糊过的地方,早已干涸,凝固成了一片硬块,
妮娜死死地盯着那块污渍,手指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臂的皮肉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刚才在寒风中颤抖得更加剧烈,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
风,更冷了,
黑暗,迅速吞没了狭窄的后巷,以及石阶上那个紧紧抱着自己、如同被遗弃破布娃娃般的单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