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新声,南宋以来词人喜用此调。此调迂徐而流畅,音节忽抑又扬,曲折变化,但整体之音韵甚为谐美。宋代词人用以抒情、咏物,且多为寿词。辛弃疾词八首,用于咏物、祝颂、酬赠、游戏,风格旷达恣肆。刘克庄词七首,风格更为狂放,多用于祝寿、自嘲。此调既可达婉约之情,亦可写豪放之致,其适宜性较广。
最高楼
知君久,勘破得名关。未老得先闲。今年最喜吟身健,生朝更觉酒肠宽。且随家,将秫种,买花看。
门外吏、催科无一迹。窗下客、谈诗常经日。儿玉树,弟金兰号友兰。华堂举案齐眉乐,锦天歌客笑声欢。问何如,福东海,寿南山。
这首《最高楼》通篇不见一个“寿”字,却句句都是祝寿;通篇没有直说“归隐”,却字字都是勘破红尘后的潇洒。词人把“得闲”写成一种主动的人生选择,把“健康”写成可触可摸的欢喜,把“儿孙满座、诗酒谈谐”写成一幅可以长久凝视的生活长卷。
全词像一轴渐次铺开的“行乐图”,先写“勘破”,继写“身健”,再写“家室”,末以“福海南山”收束,层层递进,却又一气呵成。最妙在情绪的节奏:上片用“知君久”三字领起,像老朋友隔空举杯,一下就把读者拉进宴席;下片用“问何如”轻轻一挑,把前面所有的热闹都化成一声意味深长的自问——“这日子,到底好不好?”——答案却早已藏在满纸的花香、鸟语、诗声、酒影里,无须再答。
“勘破得名关”一句,重音在“勘破”而非“名关”。词人不是简单地鄙视功名,而是把“名”当作一道必须跨过去的“关隘”。一个“勘”字,有审视、有测量、有反复掂量之后的通透;一个“破”字,又有主动击碎、豁然开朗的快感。于是“未老得先闲”便不是“被迫下岗”的牢骚,而是“提前通关”的惬意:别人还在关前挤得头破血流,他已策杖回首,笑看烟尘。
这种“闲”带一点少年得志的张扬,也带一点中年识命的通透,于是才有了下两句的“今年最喜吟身健,生朝更觉酒肠宽”。“吟身健”把“能写诗”与“能走路”并置,写出一种“身体与灵魂同时在线”的痛快;“酒肠宽”更是把“酒量”写成“胸襟”,字面说“能喝”,骨子里是说“能容”——容得下悲欢,也容得下岁月。三句连读,一个“健”一个“宽”,把“闲”字坐实成可触可感的生理快感:原来“勘破”之后,连呼吸都自带回声。
过片“且随家,将秫种,买花看”是一组被压缩的“田园蒙太奇”。“随家”二字最见分寸:不是“归隐”到深山,而是“随顺”自家生活的半径;不必“开荒南野”,只须“将秫种”——点点豆、浇浇花,把日子过成一首可以反复修改的小诗。词人用“种”“买”“看”三个动词,把“农事”“市景”“清赏”连成一条最日常也最丰赡的流水线:早上去溪头赊几株花,午后在窗下分茶读诗,傍晚把新秫酿成初酒,夜里听儿子背《楚辞》。这种“小剂量、多频次”的惬意,恰恰是“未老先闲”的最佳注脚——不必等“功成名遂”,当下就能把“时间”兑换成“兴致”。
下片转入“门内”与“窗外”的对举。“门外吏、催科无一迹”一句,把“无官一身轻”写得极具画面感:不是“官不来”,而是“官来也找不到我”——“无一迹”是双向的消失,既是“足迹”也是“心迹”。对官场而言,我已“无迹可寻”;对自我而言,官场亦“无迹可扰”。
于是“窗下客、谈诗常经日”便像一幅反打镜头:门外是“空”,窗内是“满”;门外是“冷”,窗内是“热”;门外是“昨日之我”,窗内是“今日之我”。词人用“经日”二字,让时间被谈话拉长,又被诗意压扁——从日出到日落,仿佛只够啜一盏茶、写一幅帖、笑几声,便“忽然而已”。这种“时间被浪费得理直气壮”的快感,正是“勘破”之后最实惠的红利。
“儿玉树,弟金兰”六字,用两种植物写两种亲情。“玉树”写儿子,取“芝兰玉树”之典,却省去“芝兰”,只留“玉树”,把“生于阶庭”的俊逸写成“已立庭前”的挺拔;“金兰”写弟,直取“二人同心”之义,又暗扣其字“友兰”,把“手足”写成“同气连枝”的并蒂花。两句连读,一纵一横:纵向是“兰桂腾芳”,横向是“埙篪迭奏”,于是“华堂举案齐眉乐”便水到渠成。
“举案齐眉”原写夫妻敬爱,此处却像广角镜头,把“妻捧案、子进酒、弟和诗”一并收入:案上也许是新摘的蓼茸蒿笋,也许是刚启的碧筒酒,也许是孩子临帖写歪的“福”字——都在“齐眉”的高度被双手托举,于是“乐”字便有了可以触摸的质感:它不在笙歌鼎沸处,而在“递盏接杯”的指尖,在“相视一笑”的眉端。
“锦天歌客笑声欢”一句,把空间再度撑开。“锦天”二字最见匠心:不是“锦帐”、不是“锦堂”,而是“锦天”——把整个天空都写成一匹被笑声撑开的锦绣。于是“歌客”之“歌”不只是喉头的旋律,更是把碧空当纸、把行云当绢的巨幅书法;而“笑声”之“欢”也不只是声波的震动,更是把暮色当金线、把炊烟当彩缕的实时刺绣。一句读罢,仿佛看见晚霞被笑声震碎,一片片落在酒杯里,又被诗人仰头饮下——连夕阳都带上了微醺的酡颜。
末三句“问何如,福东海,寿南山”,用设问作收,却把答案留在空中。“问何如”不是向人提问,而是替岁月提问:这样可好?还要怎样?于是“福东海,寿南山”便不是俗套的祝颂,而是“已然如此”的陈述:福已如东海,寿已似南山,剩下的只是“继续”——继续把日子过成诗,继续把诗过成日子。
词人至此把“勘破”与“拥有”合拢:原来“勘破”不是“放弃”,而是“提前抵达”;“得闲”不是“空白”,而是“满溢”。于是全词在“问”与“答”之间完成一个圆:从“知君久”的隔空相识,到“问何如”的当下自审,读者也被邀请入座,成为“窗下客”之一——只要愿意,就可以把这一页翻过去,把另一页种上花、斟上酒、写上诗,然后抬头望望窗外:如果天空刚好被笑声震开,那便是最现成的“锦天”。
整首词的语言看似随手拈来,实则暗藏多处“对位”与“回扣”:上片“勘破”与下片“无一迹”遥相呼应,写“出”与“入”;“酒肠宽”与“笑声欢”互为镜像,写“内”与“外”;“将秫种”与“买花看”构成“生产”与“消费”的小循环;“玉树”“金兰”与“齐眉”形成“父子—兄弟—夫妻”的三重伦理音阶。
最隐蔽的一处是“生朝”二字:表面指“生日”,暗里却扣“生平所朝”——原来“勘破得名关”之后,每一个生日都成了“生平所朝”的兑现;于是“寿”不再只是“年岁的累积”,而是“理想的一次次完成”。读罢掩卷,仿佛还能听见窗下诗声未阑,门外夕阳正把“锦天”一寸寸收拢——而词人已把杯递给我们:且将此刻,一饮而欢。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