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贺李廉泉螟兄月岩子为子)
梦到天宫里。见长庚星颗,忽自月边飞至。真奏玉皇金阙道,臣已五年于此五岁。今亦欲、过宫一次。福禄寿星齐赞叹,过宫时、须过廉泉位。帝首肯,从他意。
朝来鹊送檐前喜。闻廉泉、似是紫岩,螟蛉兄子。是子南轩人物样,功业行看相似。岂同祖、同闻而已。细把所闻详所梦,想天文、实应人间事。况真是,长庚李。
这首《贺新郎》是一首充满奇幻色彩与人间情味的祝寿词,作者借“梦入天宫”的瑰丽想象,为友人李廉泉的螟蛉之子庆生。词中把“长庚星”化作自月宫飞来的谪仙,把“福禄寿”三星写成金殿上颔首微笑的“天班”同僚,把一场凡间家庆升华为“帝曰俞哉”的玉旨特许。通篇游走在星汉灿烂与人间烟火之间,既见作者飞扬的想象,也见他对李氏家风、对“螟蛉兄子”由衷的期许与祝福。以下分四层细读,再逐层扩写,以见全词肌理之绵密、情致之深远。
一、以“梦”字提领,幻境与真情并生
“梦到天宫里”,一句破空而来,先为全词奠定“非现实”的叙事坐标。古人写梦,或托之于游仙,或借之以写政治失意,而作者却把它做成一场“天上祝寿”的盛大仪式:长庚星——即金星——被拟人化为“五年于此五岁”的老星官,向玉皇“真奏”欲下凡一游。五年恰是螟子出生到庆寿的年数,星龄与人龄暗暗相印,于是“星”与“子”在时间上完成第一次叠合。
更妙在“今亦欲、过宫一次”,一个“亦”字,把星宿的“私愿”与人间父母“望子成龙”的私愿勾连起来:天星尚且要“过宫”以邀福,凡人又怎能不借良辰祝子?梦语本虚,而“过宫时、须过廉泉位”一句,却硬是把“廉泉”二字嵌进天廷的驿路图中,于是虚境顿时有了实地——星汉的转弯处,竟有李氏书斋的灯影;玉阶的尘埃里,竟也沾着人间的一缕书香。作者借此告诉读者:所谓“天上宫阙”,不过是人间情怀的放大镜;星宿的飞动,不过是父子之情的倒影。
二、以“廉泉”为轴,家族与星宿互映
下片换头“朝来鹊送檐前喜”,由梦转醒,由仙返俗,却仍不直写“子”,而先写“闻廉泉、似是紫岩,螟蛉兄子”。紫岩是唐贤李渤读书处,此处借指李氏家学;螟蛉典出《诗经》,原指抱养之子,而作者用“兄子”二字,既点明血缘,又暗含“视同己出”的珍重。于是“廉泉”一词在词中二度出现:一在天上,为星宿必经之“驿站”;一在人间,为书香所萃之“门楣”。同一地名,两层光影:在天为“帝首肯”的祥云,在地为“鹊送喜”的祥兆。星宿与家声互为镜像,遂使“天上一笔”与“地上一笔”咬合得严丝合缝。
作者更以“是子南轩人物样”一句,把“螟蛉兄子”直接比成南宋大儒张栻(号南轩)。张栻以“经世济民”为教,此处借其“人物样”三字,不仅写相貌,更写骨相:眉宇间有河洛之正,脚底下有匡济之任。于是“功业行看相似”五字,便把祝寿词常见的“福寿绵长”翻进一层,落到“事业”二字,显出士大夫家族对子弟的终极期待:不徒寿,不徒贵,而要有“与天地相始终”的功业。
这一句也遥扣上片“长庚”意象:长庚星主兵象,主文明,主“启明”,恰是“事业”的星宿符号。星宿、家学、人子,三者在词中完成一次“互文”式焊接:天星之“启明”即人子之“启运”;家学之“紫岩”即星宿之“紫宫”;父兄之“廉泉”即帝所之“廉泉位”。于是小小一首寿词,竟写出“天人同构”的大气象。
三、以“所闻详所梦”,把星象坐实为世象
词至“细把所闻详所梦”,作者忽然自揭“底牌”:原来前片种种“玉殿金阙”,并非纯粹浪漫想象,而是“以天文应人事”的隐喻式叙事。中国古代星占,向有“五星聚房、天下大治”之说,又有“金星犯昴、兵起西北”之占。作者把“长庚”写成“忽自月边飞至”,在星占语言里即“金星离月”,主“文星入庙”,预示“人间有俊哲出”。
于是“梦”被重新编码为“天象预告”,而“天象”又被转译为“李家新子之诞”。这一“梦—星—人”的三级跳,使祝寿词跳出“瑶池桃熟、海屋添筹”的陈套,而带有“天命所钟”的庄严感。更耐人寻味在“况真是,长庚李”一句,把“长庚”与“李”姓硬接在一起,表面看是“巧合”,实则暗用“太白谪仙”的旧典——李白字太白,即金星之精。
作者把“螟蛉兄子”直呼为“长庚李”,等于把这位五岁孩童预许为“再世谪仙”。然而李白之“仙”在诗酒,而“廉泉”之“仙”在功业;李白之“谪”是“放逐”,而李姓子之“谪”是“下凡”。同一星宿,两种人生:作者借“反典”之法,把“诗仙”改装成“儒仙”,从而把“寿子”这一私密主题,悄悄接上轨于“家国”这一公共主题。于是小小一首词,便从“天伦之乐”上升到“天人之乐”,从“李氏一家”扩展到“天下国家”。
四、以“螟蛉”破血,以“同闻”立宗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作者对“螟蛉”身份的处理极见分寸。古人重血统,而“螟蛉”无血;作者却偏用“岂同祖、同闻而已”一句,把“血”轻轻抹过,把“闻”重重提起。“同闻”即“同受过庭之训”,即“同得廉泉书声之浸润”。在作者看来,血统只是“小宗”,而学统才是“大宗”;只要“同闻”,便可“同功”,便可“同星宿”。这一观念,既是对“螟蛉子”的极大宽慰,也是对“家学”二字的重新定义:家学之传,不传血而传魂;子弟之贤,不贤于姓而贤于“闻”。
于是“廉泉”一词在词中第三次出现:它不再只是地理坐标,不再只是星宿驿站,而成为一种“听觉”——一缕书声,一种“闻”的共同体。只要“闻”在,则“子”虽螟蛉,亦与“真子”无异;只要“闻”在,则“长庚”虽天星,亦与“人子”同体。至此,作者把“寿词”写成“宗法新诠”,把“私情”写成“公义”,把“天伦”写成“学伦”,遂使全词在飘逸之外,更见一番“礼”的庄严。
要之,全词以“梦”为幕,以“星”为线,以“廉泉”为轴,把一场人间家庆写得天花乱坠而又脚踏实地。既见“帝首肯”的宏阔,也见“鹊送喜”的温存;既有“长庚李”的飞扬,也有“同闻”的沉着。星宿与人子共俯仰,家声与国运相起伏,遂使九十余字的短小令词,竟包藏了“天文—人文—家法—国事”四层意蕴。读罢掩卷,但觉天风琅琅,书声隐隐;金星已自月边飞下,化作廉泉案头一盏灯火,照见五岁孩童的眉宇——那上面,正写着“功业行看相似”的将来。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