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统果然如约而至,身后跟着三名身着青布短打、腰间鼓囊的汉子。他们虽未披甲,但那股子沉稳内敛的杀气,一看便知是跟随周统多年的家丁死士。

“侄女,这三人都是好手。有他们护着,便是那白马寺有些什么不干净,也能保你周全。”周统压低声音道。

顾雪汀看着那些精壮的汉子,心中微暖,却摇了摇头。

“周叔叔的好意,侄女心领了。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内堂的方向,“父亲身中奇毒,至今昏迷,这府里若是没几个可靠的人守着,我实在无法安心。”

她对着周统深深一福:“侄女斗胆,请周叔叔将这几位壮士留在顾府,替我看护家父。白马寺乃皇家寺院,又有武僧巡守,想来是极安全的。况且我是去祈福,若是带了这么多生面孔,怕是反而扰了佛门清净。”

周统眉头微皱,但也知道顾府如今正如空壳,顾昭确实离不得人。再加上白马寺方丈与他有旧,想来也出不了大乱子。

“也罢。”周统叹了口气,“既然侄女心中有数,那便依你。若有任何不对,立刻让人来给我报信!”

“侄女省得。”

……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了白马寺巍峨的山门。

顾雪汀谢绝了王妈妈和春桃的跟随,并叮嘱她们照顾好父亲,厚重的寺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孤身一人,踏入了这座千年古刹。

因为有周统的关照,知客僧将顾雪汀安排在了极其幽静的“听涛小筑”。

这里位于寺院的最深处,背靠邙山余脉,前临一潭碧绿的放生池,院墙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入夜,山风乍起。

竹林发出一阵阵如波涛般的沙沙声,混合着远处大殿里隐约传来的晚课木鱼声,让这夜色显得格外空旷。

顾雪汀毫无睡意。白日里的强撑,到了夜深人静时,化作了无边的疲惫与孤独。

她推开临水的半扇窗棂,带着湿气的夜风吹拂在脸上,稍微缓解了一些伤口的燥热。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那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映得波光粼粼。

忽然,顾雪汀的目光凝住了。

在对岸竹林边的一方青石台上,有人。

那是一个极其单薄的身影,只着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那人正在洗头。

她弯着腰,一头乌黑如同绸缎般的长发浸在水里,随着波纹轻轻荡漾。

她用手掬起一捧清水,从发根慢慢浇下。动作很慢,很轻柔,带着几分小女儿态的欢快。

顾雪汀静静的看着。

那背影纤细柔美,在这满是庄严佛号的古刹里。

哗啦——

那人直起腰,双手向后一甩,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湿漉漉的弧线,飞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

借着月光,她转过脸来。

那一瞬间,顾雪汀看清了她的脸。

虽然未施粉黛,虽然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但那清秀绝伦的眉眼,那挺直的鼻梁……分明就是那日在寺中只见过一面的少年东瀛武士!

“是他……?”

顾雪汀捂住了嘴,眼中的惊讶怎么也遮掩不住。

那哪里是什么少年儿郎。分明是一个清冽如泉的少女。

对岸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顾雪汀所在的窗户。

四目相对。

顾雪汀看到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透着小鹿受惊般的慌乱,有作为女子的羞恼,还有一丝孤独。

“是你……”顾雪汀下意识地低语。

对岸的少女似乎被她的目光烫到了。

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一把抓起放在石台上的长刀和衣服,赤着双足,像一只受惊的白鹤,慌不择路地逃进了茂密的竹林深处。

只剩下那潭被激起的涟漪,还在月光下层层扩散。

顾雪汀站在窗前,望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

次日午后,听涛小筑。

顾雪汀正对着那潭池水出神,忽闻寺中钟声齐鸣。

“这是做什么?”她叫住送斋饭的小沙弥。

“回女施主,今日是大事。”小沙弥一脸敬畏,“那些东瀛来的高僧要在法堂和方丈辩经呢,听说连那个很凶的日本武士头领也去了。”

东瀛人。

顾雪汀心头一跳。既然那群人都在,那个少女……一定也在。

“我得去。”

她思忖着,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向法堂走去。

白马寺法堂,厚重的紫檀木门大开,香烟在庄严的佛像前缭绕。

顾雪汀以“周大人眷属”的身份,得了一个侧席旁听的位置。

她特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隔着一层薄薄的青纱帘,静静地注视着场内。

大殿正中,分宾主落座。

日方首座,是一位须眉皆白,身披紫色袈裟,手持一串黑檀念珠的老僧。他虽然身形枯瘦,但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

在他身后左侧,跪坐着一名身着黑色纹付羽织袴的中年武士。那人面容冷硬如铁,腰板如标枪般笔直。

而在中年武士身侧偏后一点的位置,跪坐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是昨夜那少女。

今日她已换回了平日的男装打扮,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地将双手叠在膝头。她的头微垂着,目光盯着面前的地砖,似乎在刻意回避着某些视线。

顾雪汀看着那个“少年”,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夜那个在月光下散发洗头的少女背影。

钟声响起,辩经开始。

“虽然我等已在贵寺叨扰数日,但每次见到这祖庭气象,心头敬仰仍未减分毫。”

日方首座老僧缓缓开口,声音洪亮,汉话虽有些生硬,却也算得上流利。

“贫僧法号圆海,奉日本国将军家之令,兼承纪州藩主德川赖宣公重托,又持大明礼部勘合,率众远渡重洋。一为瞻仰这释源祖庭,二为考据昔年东传之龙藏。”

他口中所称“纪州藩主”,乃日本德川幕府一支藩镇,镇守纪伊之地。

白马寺方丈合十回礼:“圆海大师客气了。贵国礼佛之诚,早有公论。”他转头看到那中年武士:“影山施主一族世代护法,更是这法脉不断的护持者。今日能在此共论佛法,实乃善缘。”

这一番寒暄,听在顾雪汀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

“纪州藩……大明礼部……”她心中暗自思忖。

这东瀛僧团有如此显赫的官方背景,又是在朝廷备案过的。如果他们真的要在洛阳城里行那断龙脉的逆天之事,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是……自己真的猜错了吗?

圆海大师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装裱极其精美的古老经卷,双手捧起。

“此经,乃我东瀛国宝,传自贵邦大唐年间。经中所言,字字珠玑,皆是佛陀真意。然,贫僧有一惑,困扰多年,今日特向诸位大德请教。”

他目光扫视全场,缓缓抛出了问题:

“敢问方丈:若佛法真意,已尽在此经之中,则经外,是否再无佛法?若经外尚有佛法,则此经,又何以称‘圆满究竟’?此矛盾,请诸位解之。”

此言一出,法堂内原本祥和的气氛,瞬间凝固。

这是一个死结。

白马寺的几位经师面面相觑。

若答“经外无佛法”,便是否定了“万物皆有佛性”的佛陀真意;若答“经外有佛法”,那这本被供奉了千年的经典,岂不成了不圆满的残次品?

白马寺几位长老轮番上阵,引经据典,从“胜义谛”辩到“世俗谛”,从“法华”引至“华严”,试图用千百年来祖师们留下的名相,去编织一张完美的网,兜住这个刁钻的问题。

然而,那网越织越密,却也越织越乱。

辩经一直持续到了黄昏。

茶换了三盏,香添了五次。法堂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小沙弥们鱼贯而入,点亮了四周的烛台。

可那个关于“经内经外”的死结,依然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众人心头。

到了最后,连最善辩的经师也闭上了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圆海大师只是微笑不语,那笑容里,藏着一丝极深的锋芒。

在他身侧,那位中年武士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坐姿都未曾变过。但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显然对这漫长而无果的争论,已然生出了失望。

终于,再无人开口。

法堂内陷入了极其尴尬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沉默中,纱帘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越的女声。

“大师之问精妙,小女子虽不通佛理,却偶有所感,愿做那抛砖引玉之人。”

众人惊愕回头。

只见那纱帘轻轻一挑,身着素淡襦裙的顾雪汀款款走出,对着满座高僧盈盈一拜。

在看清顾雪汀面容的一瞬间,一直低着头的少女,身体猛地僵住了,仿佛是被烫到了一般,将头埋得更低了。一股热气,从她的脖颈一路烧到了耳根。

“女施主?”方丈认得她是周统带来的贵客,有些意外,“女施主有何高见?”

顾雪汀站直身子,目光清澈,直视那位圆海大师。

“大师之问,看似在问经,实则是在问心。”

她微微一笑,开口道:

“小女子以为,此结不在经内,亦不在经外。恰如庄周梦蝶,不知是庄主化蝶,还是蝶化庄主。若执着于是蝶是周,便失了那‘物我两忘’的逍遥。佛法亦然,若执着于法在经内或经外,便也失了那‘圆融无碍’的真意。”

圆海大师眼神一亮,微微颔首:“施主此言虽妙,却仍在言语之中。可有更直指人心之解?”

顾雪汀没有说话。

她缓步走到大殿一侧的窗前,轻轻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窗外天空中正挂着一弯极淡的白月。

“大师请看。”

顾雪汀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那一轮初夜中的淡月。

“大师手中之经,如我这指月之指。众人因指而见月,功德无量。”

她转过身,看着满堂僧众,声音轻柔却有力:

“然,若错把手指当明月,执着于指之长短、之纹理,便不见天上月华,岂不可惜?”

“佛法是月,经文是指。月,既不在指上,亦不离指而存。见月,则指亦是月;不见月,则指只是指。”

她对着圆海大师再次一拜:

“大师之问,答案不在言语,而在见月与否。”

法堂内,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经幡,发出猎猎声响。

良久。

圆海大师缓缓合上经卷,站起身来,对着这个年轻的少女,合十深施一礼。

“阿弥陀佛。见月忘指,施主智慧。”

白马寺方丈也微微颔首,面带微笑的看向顾雪汀,眼中饱含深意。

帘后角落,一位旁听的老僧,低垂眼眉,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指月之说,本是禅林旧语,可真到了当场,能举一指的人……终究不多。”

而在那日方的一侧,一直不动如山的中年武士,抬起眼皮,认真地打量了顾雪汀一眼。

他旁边的那个少女,也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此刻正盯着站在光影里的顾雪汀。

她看着顾雪汀那根指向明月的手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握刀而生茧的手。

“指月……”她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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