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的母亲米娅,裹着厚厚的皮毛披肩,站在学者之家的门口。时而走到房门前,时而又缩到了一边的大树后。如此反复,犹豫了足足了三十分钟,才敲响了房门。
“哦,米娅夫人,你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不少。”
辛德雷将提姆的母亲迎进主厅,也没有过多的废话,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到了餐桌上,“我对提灯人了解并不多,这是我能想到的魔药配方……虽然无法马上起效,但对力量之渊的修复还是有很大的帮助。记住,至少间隔十天才能服用一支。”
小盒子打开,露出了三支深蓝色的魔药——这是辛德雷为提姆调配的力量之渊治疗药,以四阶的蛛母浆液和六阶的心渊水晶为主,还添加了少量的五阶心渊油脂和七阶的虫王油脂。
提姆的母亲颤着手将药盒捧到了胸口,深深鞠躬,然后摸出了腰间的钱袋。
“哦,不用,所有素材都是雷娜特夫人提供的,她很关心提姆的康复,这是她的心意。”辛德雷摸着胡须,连连摇头。
辛德雷给出的魔药,从素材成分上讲,已经可以算作七阶魔药了,真要论钱,恐怕把提姆家地窖里的所有东西都卖掉还不够。
“谢谢您,尊敬的先生……”提姆的母亲低着头,却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显得更加心事重重。
“米娅夫人,还有事?”辛德雷看到对方的样子,也有些困惑。
提姆的母亲深呼一口气,抬起头,脸色微微发白:“对不起,辛德雷先生……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提姆的那个……那个力量之渊,永远都好不了?”
辛德雷微微一怔,一缕胡须被扯了下来,他听懂了提姆母亲话里的意思。
“你很矛盾,米娅夫人……其实就算不服用任何魔药,提姆的力量之渊也会缓慢恢复……你可能现在还无法接受提姆的提灯人职业。”
辛德雷叹了口气,点了下自己的心口,“力量之渊无法恢复,提姆就无法成长,也许就不会出现记忆的遗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苏拉眷顾的亵渎,但一定是提姆不想看到的。你应该劝说他自己放弃成长,而不是给他制造更多的伤害。”
“对不起……”提姆的母亲有些惶恐,赶紧捏紧了小药盒,急急退出了学者之家。
房门即将关上的刹那,一个人影出现在辛德雷的眼角余光中。
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然后赶紧把房门插销放下,左右看看,冲向了二楼卧室,又是几分钟后,裹着一套深色的长袍,跑向了后屋。
悄悄流出后门,绕过谷仓,然后又忙不迭地攀上了蓄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就像一个入室偷盗成功的窃贼一样,企图用这种方式远离学者之家。
“哦,真是老了,我真傻,我应该从下面爬过去,也许还更省力……”
辛德雷气喘吁吁,扭着老腰,双腿架在了蓄栏两侧,嘴里还嘀咕着。可是,还没等他继续下去,整个人就定住了——一个身材苗条高挑的黑色长发少女,就站在几米外,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自己。
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凝固了,辛德雷的身体还挂在蓄栏上,看着突然绕到屋后的拉格茜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哦,孩子,我们可能有什么误会……”
辛德雷收回了一条腿,身体慢慢从蓄栏上滑下,老脸通红。
“你好像认识我,还一直在躲着我……甚至连你那件体面的学者白袍都不要了!”
拉格茜尔走了过去,左右看看,身体轻轻一纵,就跳过了蓄栏,然后拉住了辛德雷的长袍,就往后门拽。
……
主厅里,气氛很尴尬,辛德雷低头看着地板,一直在出神。
拉格茜尔坐在一边,手指摩挲着已经冰凉的松针茶,脸色越发清冷。
“辛德雷大教授,其实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出现一个父亲。”黑发少女偏过头,注视着壁炉里的通红柴火,嘴角一抹冷笑,“而且,你似乎也没兴趣和我说上哪怕一句话?”
辛德雷抬了下头,又马上躲开了少女的视线,然后朝厨房方向走去:“我去给你找点蜂蜜,松针茶有些苦……”
啪的一声,装满茶水的木杯狠狠砸到了地板上。
辛德雷的身后,传来了拉格茜尔如同撕扯破布的尖叫:“不,和你期待的一样,我确实不需要父亲,是亚尔薇特大人和茱莉亚姐姐她们把我抚养大的!哈哈,我让一位尊贵的智慧王者蒙羞了!”
辛德雷缩着身体,没敢回头,很快,身后又传来了轻微的抽泣声。
“呃,孩子……鲁娜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老人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主厅,坐到了餐桌一角,磨蹭了好几分钟,才喃喃问了一句。
拉格茜尔红着眼睛,死咬着下唇,看都不看老人一眼:“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我三岁的时候,她死了,听她们说是得了腐化病!”
辛德雷全身一阵颤抖,慢慢闭上了双眼。
“其实,你根本就看不起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或者有些小聪明的女人,借着帮助一位博学有为的教授的名义,企图靠近你、勾引你!”
拉格茜尔背过身,使劲抹着脸,声音嘶哑,“我知道,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偷窃智慧王者血脉的产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这些!”
黑发少女的哭声越来越大,两只手都无法抹尽那层出不穷的泪水。
辛德雷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拉格茜尔的身后,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对方肩上:“我很抱歉,其实我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而且,真相比你想的还复杂……”
“所以,你就把烂摊子和所有的难题,直接丢给了夜枭?不错,当年前途无限的三眼学会教授,怎么会被一个混入夜枭的堕落提灯人给魅惑了呢……”
门开了,一身破烂衣袍的牧羊人王者,带着古怪的笑容走了进来。
“我妈妈是堕落提灯人?!”拉格茜尔跳了起来,脸上甩出一串晶莹的水滴,哭泣戛然而止,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惊恐。
辛德雷低下头,更是不敢看夜枭首领一眼,身体缩到了餐桌后。
亚尔薇特走到拉格茜尔面前,伸手轻轻摸着对方的脸,十几秒后,重重叹了口气:“鲁娜是心渊系的杀戮骑士,为了对抗力量的诅咒,她一直在用自残的方式化解身心的焦虑,她表现出的放荡,全是伪装的……”
说着,牧羊人王者又把头转向了辛德雷,脸上是满满的嘲讽,“鲁娜的生命里唯一选中的男人,就是辛德雷,也因此背叛了永夜会。她死之前,其实已经快最终腐化了……”
拉格茜尔的身体瘫坐到地上,两眼无神:“我妈妈是杀戮骑士,是邪恶异教徒……”
“一位提灯人和一位智慧王者的女儿,本身就受到了苏拉的无尽祝福。”亚尔薇特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头黑亮柔顺的长发上,微微点头,“拉格茜尔,其实我可以永远瞒下去,但有些可怕的真相都是互相交织的,你必须知道。”
辛德雷微微一怔,似乎听懂了什么,神色也有些惶恐。
那个开放热情的女杀戮骑士鲁娜,在美妙的一夜后向辛德雷交代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决然离开。而得知一夜风流的对象的真正身份后,害怕被牵连的辛德雷,也立马做出了和鲁娜切割的决定。
亚尔薇特坐了下来,左手的牧杖轻轻敲击地板:“辛德雷,二十多年前,永夜会就在针对三眼学会布局了,鲁娜想要通过你,窃取三眼学会的《莱夫手记》和痴愚之泪……但她最终放弃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自以为魅力非凡的男人。
“知道吗,因为鲁娜的放弃和背叛,才让永夜会不得不改变了阴谋,然后牵连了更多的无辜者……十一年前,霍贝梅茨那场针对三眼学会的腐化污染,就是他们的后续行动。如果我没猜错,那两样东西还是被人抢走了。”
辛德雷彻底懵了,因为《莱夫手记》和痴愚之泪这样的秘密,在三眼学会里,只有大教授级别的人才知道。所以,亚尔薇特显然没有说谎。
“那几年,夜枭也遭到了永夜会无休止的报复,为了不给大家添负担,也为了不牵连拉格茜尔,鲁娜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鲁娜,不过是永夜会幕后阴谋的牺牲品……”
亚尔薇特闭上了眼睛,嘴角一丝苦涩。
拉格茜尔从地上爬了起来,紧紧抱住亚尔薇特,再次哭出了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岁之后,自己就被秘密送到索恩维克,由茱莉亚暗中抚养。
一个打入夜枭的堕落提灯人,即使最终醒悟,也会同时遭受审判庭和永夜会的双重追杀,而拥有黑发的拉格茜尔就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
拉格茜尔走了,很伤心,她需要消化的过往是何其之多,而学者之家里,亚尔薇特和辛德雷的交流才仅仅开了个头。
“亚尔薇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莱夫手记》和痴愚之泪的事情,应该都是怀尔德告诉你的吧?”辛德雷的脸皮一直在抽动,眼神昏暗。
“辛德雷,莱夫当年失踪,有人说是安娜女皇和当时的帝国大主教的阴谋,但我觉得真相或许更复杂……我相信你们已经排查了内部的泄密问题,所以,永夜会知道《莱夫手记》和痴愚之泪的存在,应该可以追溯到莱夫本人。”
牧羊人王者的话,让辛德雷全身一震。
“不可能,莱夫怎么可能加入永夜会……”辛德雷哆嗦着嘴,喃喃自语,“他可是三眼学会的副会长、七阶的提灯人王者啊……”
亚尔薇特笑了,身体微微前倾:“辛德雷,永夜会的‘伪提灯人’十年前就出现了,你不觉得时间上很巧合吗?《莱夫手记》和痴愚之泪落到了永夜会手里,一年后就出现了可以模仿雾甲的伪提灯人。说明永夜会手里,已经掌握了某种‘配方’,而且很可能就来自莱夫……
“如果我没猜错,你和提灯人系的阿尔维德大教授、医药系的克努特大教授,在合作破译伪提灯人的秘密,痴愚之泪应该就是突破口。所以,没有比痴愚之泪,更能吸引你加入猎捕痴愚之母的计划了。
“其实不光是你,怀尔德手上,也在破译一百年前帝国之墙崩溃的真相,三眼学会手里的那份黑色粉末,可是当初夜枭的前辈冒死拿到的……”
此刻,亚尔薇特每说出一句,都会让辛德雷的表情凝重一分。这个聪明的夜枭首领,显然早就推导出了一切。
其实关于莱夫下落的猜想,这些年三眼学会高层的看法和亚尔薇特基本一致——没人可以强迫一个七阶提灯人王者加入永夜会,除非他自愿。
莱夫当年不光是副会长,也是提灯人系的大教授,在医药领域的造诣也不亚于医药系的大教授。他手里掌握的秘密,远比其他人想的还要多。
也许当年的安娜女皇和帝国大主教,都掌握了莱夫一些不能公开的隐秘,才迫使莱夫主动隐退。
“该死的怀尔德……”辛德雷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吧,三眼学会和夜枭,一直做着最秘密的合作,我们也确实找不到更信任的人了。”
亚尔薇特走了,辛德雷发呆了一会儿,回到了二楼的工作室,取出自己的日记本,慢慢翻阅。
……
月半之夜,月光投射在村东那条依然没有封冻的溪流里。堆满乱石的溪石滩割裂了月光,每条石缝里,都都闪烁晃荡着细碎的月影。
拉格茜尔坐在一块石板上,看着脚下流淌的一缕缕溪水,目光呆滞。
“其实,你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骄傲……他已经是我认识的男人里,最有担当的人之一。当时的他,可能也别无选择。而鲁娜,也不过是做出了一个尽可能对所有人伤害最低的选择……”
亚尔薇特出现在黑发少女的身后,面带微笑。
“所以,我现在连怪责他的理由都没有了,甚至还要让我同情他吗?”拉格茜尔抽了下鼻子,抓起脚下的一块石子,狠狠投向了远方。
“鲁娜临死前给我说了很多,她不想把自己的罪孽传到你的身上,其实她去世前很幸福,因为她的女儿得到了苏拉最大的祝福,是神眷之子……拉格茜尔,对这些糟糕命运的最大报复,就是找出真相。”
说着,亚尔薇特比了个手势,把拉格茜尔招到了身边,然后在对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痴愚之母……难怪怀尔德大教授要用腐银制作镇魂之章……可是,就算我们的人全部用上,都未必能成功啊!”拉格茜尔颇为震惊,总算明白自己上半年到处折腾的原因了。
“我就没打算猎捕痴愚之母,或者说,我的兴趣根本就不在这里……”亚尔薇特突然笑了,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脸上泛起一丝狡黠。
“啊?!”拉格茜尔又愣了,一头雾水。
“我相信,永夜会一定注视着我,而且,我也有意暴露了不少东西……拉格茜尔,现在的永夜会太安静了,说明他们也在等……”
亚尔薇特的身体转向了夜露谷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越发神秘:“能引动痴愚之母的,只有卡瑞尔,但我有预感,我们绝不是唯一知道痴愚之母的人。所以我想看看,永夜会到底想做些什么,或者说,还会把谁吸引过来。”
说完,牧羊人王者左手的牧杖微微一摇,夜空中一道黑影急降而下,划着一道漂亮的曲线掠地而来,最后稳稳地停在了牧杖上。
拉格茜尔瞥了眼肥胖的雪鸮,小心翼翼地问道:“永夜会的先知,也是一位王者吗?那个卡瑞尔小姐,就是诱饵?”
亚尔薇特抚摸着雪鸮的脑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