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贺新郎》词调的来源问题,众说纷纭,至今无确切结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家是宋人杨堤和胡仔。因杨堤和胡仔二人的分歧衍生出两种观点,一种如杨堤所言,《贺新凉》是词调本名,《贺新郎》一名为后人误传;另一种观点认为《贺新郎》是词调本名。
对于此二种说法,或同意第一种观点,如清毛先舒《填词名解》载:“词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故名《贺新凉》,后误为“郎”;陈子清、孙永都《词律浅谈》一书中载:“因苏轼词中有‘晚凉新浴’句,所以名《贺新凉》,后误为《贺新郎》”。
或认为《贺新郎》为本名,《贺新凉》一名由苏词衍生,如《钦定词谱》中载:“苏轼词有‘晚凉新浴’句,名《贺新凉》”;谢桃坊先生在《唐宋词谱校正》《贺新郎》一调下注“北宋新声”,并引用胡仔语:“苏轼词为创调之作······宋人胡仔《菩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贺新郎》乃古曲名也。’北宋当据古曲改制而成······因有‘晚凉新浴’句,又名《贺新凉》”。
贺新郎(贺李簿生孙)
甲子头春雨。知老天、净洗荆扬,十年烟雾。夜半堕中星一颗,飞下五云深处。帝亲敕六丁呵护。须信斯人为世瑞,非人龙、定是文中虎。斗世道,系天数。
此儿殊怕人惊顾。况当家、廷评为祖,大中为父。料想廷评公一笑,笑对大中共语。应自把、小程夸取。会见九州熙白日,做状元、宰相荣门户。年正少,上新具。
这首《贺新郎》以“贺李簿生孙”为题,却非寻常诞育之贺,而是一篇借星斗之瑞、门第之盛,抒写乾坤清气、人才应运的雄奇交响。词一开篇,“甲子头春雨”五字,便如苍龙启蛰,挟带着六十花甲重新循环的庄严气息。
春雨不是柔丝,而是“净洗荆扬,十年烟雾”的浩荡洪流;它冲刷的不独是江介山川,更是南宋末年积弱的国运、士子胸中久郁的块垒。词人把一场时雨写成“老天”有意的手笔,便已透出下阕“斗世道,系天数”的伟观:天地与人文相参,造化与人心互感,婴儿的一声初啼,竟与江山的晴雨同脉动。于是,星斗夜堕、六丁呵护,便不是堆砌的套语,而成为时局与家国的真切祈愿——那自五云深处飞下的“一颗星”,是新的光,也是新的脊梁。
“须信斯人为世瑞,非人龙、定是文中虎”,是全词最挺拔的脊柱。词人用“龙”“虎”两种物象,把“麟儿”的祥瑞写得腾踔飞动,却又以“人龙”“文中虎”限定,使腾踔归于人文,杀伐化为文章。于是,英物之吼,竟是书声;鳞甲之飞,竟是翰藻。南宋士人久被边事所困,最渴望的便是“文中虎”一出,以笔为刃,重开日月;而“斗世道,系天数”六字,更把一己的科第荣枯,与乾坤的运会相提并举。婴儿的未来,被写成天地棋盘上一枚关键之子;家门私喜,陡然升华为庙堂公望。这种“以家系国”的写法,在宋贺词中极为罕见,它使一首应酬之作,拥有了与《六州歌头》《贺新郎·寄辛幼安》同其踔厉的骨力。
下阕转笔写“此儿殊怕人惊顾”,换头一句极妙:既是以退为进,写出婴儿被“六丁呵护”后的娇贵,更暗含“真龙不露”的倨傲。词人故意用“怕人惊顾”的怯怯口吻,反衬出他日“惊倒邻墙”的峥嵘气象。
接着“况当家、廷评为祖,大中为父”,把李氏祖、父两代的名位轻轻一点,便使“星堕”之瑞有了世德承续的根基:祖父“廷评”以法理天下,父亲“大中”以名节立朝,而今“小程”再诞,便形成“三世闭环”的鼎峙之势。
词人并不堆砌金玉,只以“廷评公一笑,笑对大中共语”一幕家常笑语,写尽阀阅门风的从容;而“应自把、小程夸取”一句,更于祖孙相视的温情里,暗藏“吾家千里驹”的自负。宋人最重“世臣”与“文献”,词中只消轻拈两代人名,便使“文献可征”的厚重感,沛然落在纸上。
最末一段,是词人替襁褓中的婴儿,提前写下的“状元、宰相”履历:“会见九州熙白日,做状元、宰相荣门户。”看似祝嘏常谈,实则仍有龙跳虎卧之势。“九州熙白日”五字,把个人华衮与山河开霁合写,言此儿之荣,乃天下同熙;而“年正少,上新具”一句,更以“新具”二字,把未来时态写得咄咄逼人:仿佛明岁春闱,此儿便能“上新”于帝王之“具”,如利器新发于硎。全词至此,声情由星斗之幽奇,转入庙堂之宏阔;由祖孙之一室笑语,推向九州之白日昭昭。收笔不祝“长寿”,不羡“富贵”,而独独以“年正少”三字,勒出朝阳初升的无限前景,真有力透纸背、光溢楮墨之概。
若再细究其脉理,可见通篇以“雨—星—龙/虎—笑—白日”为五层意象,层层腾跃:雨洗尘,星示瑞,龙虎定性,笑里藏锋,白日收局。词人把天道、国运、家声、人文四重空间,压进一阕八十字的贺词,却腾挪如意,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
尤可叹者,南宋末世,国势已如飘瓦,而词人仍敢于替一初生婴儿,预设“状元、宰相”之荣,并坚信“九州熙白日”。这份明知不可而犹为之的“热”,正是宋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最后一点余烬;它让一首应酬小词,拥有了与“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同其悲慨的体温。
于是,千年之后,当我们重读“飞下五云深处”,仿佛仍能听见那颗星划破长夜的裂帛之声——它不仅是贺李氏之孙,更是贺华夏文明每于灰烬里孕出的新火;它提醒我们:只要有人敢以“人龙”“文中虎”自期,只要有人肯在雨夜里仰望星斗,则世道虽艰,终有白日可俟。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