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按照之前与基米罗斯的约定,伊芙来到了逻各斯院。

“上次时间匆忙,所以有些事我还没有细说。”基米罗斯拄着拐杖,带着伊芙去到了后院,那里有一辆已经备好的马车,他笑着说,“上车吧。”

直到车辆启动之后,基米罗斯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人活得久了,许多事都要重新考量——不同寿命的种族,对国家的功能需求也截然不同,毕竟,寿命在很大程度决定了眼光与认知。就像我们这一类人,国家的概念对于我们而言,其实意义不大,要知道,历史上许多王朝的历史,还不及一位长生者的寿命更长。”

伊芙点点头,认真倾听。

“所以我猜,也许拉维格不会再回来了,因为现在的克利金,已经开始步入正轨,瞧瞧咱们周围的变化。”

伊芙对他的话感到吃惊,但仔细想想,基米罗斯说得没错,拉维格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建立一个无可匹敌的国家,他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而且,等到……事情都做完了,我也会走。”

这句话才是重点。

“您准备去哪?”

“随便哪里,去值得去的地方。”基米罗斯说,“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个正在老去的人——正如我说的那样,长生者若要活得久一点,那就要远离国家和政治。违心的事做得太多,心就会老去、腐化,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我对这些事一向不感兴趣。”

“但免不了受此纠缠。”基米罗斯叹了口气,伊芙此时不会想到,这句话在几天之后就会应验,“克利金是我们的心血——这里的‘我们’指的不仅是我和拉维格,也包括颐图恩和希歌妮这些人,他们都很热爱这里,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在这片土地上自愿献祭了自己。说得自私一点,我很希望在我走之后,有人能够继承我们的衣钵,成为最坚实的砥柱。”

伊芙沉默不语。

“当然,选择权在于个人。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一个活了很久的长生者,他是最出色的魔法师,一直为自己的祖国效力,后来在一场双方兵力差距悬殊的战争中,为了保全己方的兵力,这位魔法师迫不得已对敌人使用了他最强大的法术,只靠一人便将一支军队打得落荒而逃,死伤无数,然而不久之后,他就老死了,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内心,无法承受心灵的谴责,所以领悟力便马上离他而去。”基米罗斯轻抚着自己的拐杖,继续说道,“伊芙,你恰好就是有这种能力的人,又怀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这样的人走在明处,就容易引起他人的觊觎。总有人想把你绑在他们的战船上——圣丰岳、逻各斯院,又或者是洛明各那边的一些势力,若是因此陷得太深,就会像这位魔法师一样,把自己引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你要当心。”

“您的意思是……”

“在世俗道德方面,别对自己太过严苛,也别在权力与职责方面陷得太深,要记住,凡人国度的道德与法治只适用于凡人,若是觉得在这里待得腻了,也可以随时启程,去寻自己的长生之道。”

伊芙有种感觉,基米罗斯的话只说了一半。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带你去见一些人。”

此时还是在升明节庆典期间,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走到一些繁华路段时,马车行进的速度便会慢下来,两人之间的对话也要被迫终止,因为外面的嘈杂声会盖过一切。

最近,伊芙一直住在沸蒙城里靠近逻各斯院的一间带花园的小独栋里,这里也是达克仁家的一处产业。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来见基米罗斯,然后随他在城中四处拜访,拜访的对象各种各样,其中一些是逻各斯院的长老,一些是住在沸蒙城里伊芙从未见过的隐士,有人衣着光鲜华贵,有人穿得简朴甚至破烂,伊芙隐约觉得,他们当中的一些还是长生者。

这些人并不都住在沸蒙,但每到升明节期间,若有需求,他们便会回来。

在会面时,伊芙就坐在基米罗斯身旁,听他与这些人谈话,交谈的内容并不深奥,他们有时谈商业,有时谈农业,有时谈官吏的腐败问题,又或只是谈一些家常,换而言之,他们不谈那些形而上的话题。等时间差不多了,基米罗斯便告辞离开,顺便再把伊芙介绍给他们认识——虽没有任何解释,但对方都心领神会。

等到最后一天,基米罗斯又带她回到了逻各斯院,去拜访了执政官庭园——执政官庭园位于逻各斯院建筑的后方,这里环境幽雅,清净至极,几乎历代的执政官都曾在这里住过,而现在这里归参利索斯所有,他在一个月前刚搬进来。

对于基米罗斯的拜访,参利索斯显得诚惶诚恐,显然他了解基米罗斯的真实身份。此情此景,伊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伴在菩萨身边的童子,因而有些暗自得意——无论凡人何等尊贵,见了神明那不都要屈膝跪拜嘛。

三个人坐在一张小圆桌前,桌子上点着灯,等茶水上齐之后,基米罗斯与参利索斯便开始了一番长谈,期间有过商讨和争论,一切都围绕着前几天与隐士们讨论过的话题:关于羽地,关于国家,关于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商人、政客,以及其他人。这些问题有些能解决,有些不能解决,有些无法现在解决,有些马上就要解决。在他们身后,书记员奋笔疾书,记录无遗,等明天一早,这些资料将会被交给新执政官的团队进行细致整理和分类,并一一列举、分派,由相应部门进行核实与研讨;一些最重要的问题会被单独提取出来,用于进行首轮讨论并限定解决期限,另一些次重要的问题将会列入下一年度的待办事项,等到了年底,执政官将亲自验收,而在一般情况下,其中的大半问题都会得到妥善处理。

对参利索斯来说,这更像是一种“纳谏”,从克利金建国之初,这种传统便已经存在了,那时沸蒙城里甚至还不存在元老院。在颐图恩被推选当政之时,基米罗斯就一直负责这项工作,他从民众又或其他建国者那里收集意见,并向执政官直接传达,当时的人称其为“长者规谏”;再后来,“谋士彭托利”设计了最初的逻各斯院元老院制度,明确了各部门的权力与职责,执政官任免规则也由此诞生。元老院与长者规谏在功用方面并不与上下议院等同,因为基米罗斯不只从普通民众收集意见与信息——对于一些官员来说,这同样是一种越级反映重大问题的安全渠道。而涉及到一些地方及逻各斯院的腐败问题,基米罗斯有权对长老、终身长老及执政官本人发起弹劾审议,而他本人的权力不受制约。

当然,这种凌驾于执政官与逻各斯院的权力总会受人质疑,在几十年之前,基米罗斯的权威曾遭受过严重挑战,那时,元老院的部分长老曾联合执政官一起试图逼迫基米罗斯隐退,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发难,基米罗斯笑着答应了,但在几天后,元老院的一部分人却在同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一些仍然在世的建国者对此非常不满,因为基米罗斯的所作所为让逻各斯院几近停摆,甚至造成了上层势力的联合抗议与长达五年的地方叛乱,他们不得不再次出山,到处打理,直至元老院恢复元气为止。作为安抚,“长者规谏”不得不由明转暗,但基米罗斯的影响力却从未消退。

至于那些消失的政客,当然不是遭到了暗杀,基米罗斯只是用自己的能力将他们放逐到了羽地最南方群岛中的一座孤岛,那里气候温和,资源富足,足以让他们颐养天年,只是终生不得返回。

从这点来看,基米罗斯无疑是一位隐藏在暗处的极端独裁者——然而从历史上看,这种模式又是极难复制的,因为这位独裁者既是一位长生者,也是一位圣人,他明辨是非,洞悉一切,他不因自己的身份得利,不因个人恩怨而向他人施加报复,他若要清除腐朽,就定能连根拔除,他若要施行改革,便能碾轧一切。但基米罗斯也有自己的问题——他的身份无可替代。

基米罗斯承认,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并非没办过错事,没做过妄下判断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比自己更好,能够接替自己。

那现在呢,伊芙会是一个好的人选吗?

基米罗斯觉得,伊芙还是太过年轻,处事方面又缺乏手段与决心,她还远不够格。或许再过几十年,这姑娘能做到勉强让他满意,但那要等得太久了,那时,一切都会改变。

在离开执政官庭园之前,基米罗斯将一幅画送给了参利索斯,这幅画是用木框装裱起来的,差不多有一肘余长,他把画举在自己面前,问参利索斯:“你觉得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参利索斯看了一眼,如实回答,“一只老鹰,飞在空中。”

“你呢,伊芙,你又看到了什么?”

伊芙看看画,又看看参利索斯,眼中有些怀疑,她不太确信地说:“我看到了一片茂密的草地。好像……里面还藏着一只灰兔,不太容易发现。”

至此,两人都望向基米罗斯,想向他寻求答案。

“你们说得都不错,都很优秀。”基米罗斯笑了笑,把这幅画平放在桌子上,带着伊芙告辞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伊芙问他那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像一面镜子,反映的是人的内心。”基米罗斯说,“但无论看到的是什么——只要是一种具象的事物,那便说明,你了解自己,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听他这样说,伊芙反倒迷茫了:我想要什么?我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灰兔和老鹰又都代表着什么?

“这种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您以前画的那些……也像这样?”

“在很早之前,我拜拉维格为师,并从他那里学会了如何感知维度。”基米罗斯说,“然而,人类想要获得这种能力,总要付出一点代价,在我的万般恳求下,拉维格答应了,他在我的前额创造出了一个新器官,从此我失去了嗅觉,但获得了洞见的能力。在我面前,维度就如琴弦,我拨动它,就能从一处走到遥远的另一处,我将它谱写在纸上,它便会成为梦境……又或是梦魇。”

伊芙张大了嘴,简直难以置信,“你失去了嗅觉,那岂不是很多东西都尝不出味道?”

“其实也是能尝出来的,只是换了一种感知的方式——不过我承认,没了嗅觉,的确会让人失去食欲,但时间久了,一切也都会习惯。”

基米罗斯说,要绘制这种画作,对他而言并不复杂,有时他会将一些更晦涩的图案藏在平平无奇的写生画中,但这些更深层的内容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发掘;有时也会画一些表面上看十分抽象的画作,可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却总会声称他们看懂了他们根本看不懂的东西,甚至要为此与人争论,大打出手。

“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他们对一切都贪婪无比,却又不知要将这些东西拿来何用。”

基米罗斯的画作就像一处连接着异界的梦境,人们看向它时,便会被自身的情绪与情感所指引,在画布上勾勒出脑海中新造的梦境景象。

一眨眼的时间,升明节过去了,天上只剩下一轮紫月,气候也开始转冷。

这一天,老公爵康森德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催促起了女儿,伊芙并不清楚他在催促什么,但她看到,南芬拿出了一封加盖了火漆的信,把它交给了自己。

“这是什么?”伊芙一边拆信,一边问南芬。

“是温兹娜的信,她想邀请你去洛明各过新年。”虽然南芬没有看过信,但她显然是知道信中的内容的。

“准确说,是圣宗历元旦。”康森德补充道,“如果你能早点动身回来,还可以回到你母亲身边,再过一个克利金的元旦。”

“一年过两个元旦?”

“对,这很有意思吧?”康森德说,“圣宗历的新年要比荆棘历提早一些——有时差一个月,有时差两个月。”

“温兹娜邀请我去……都有什么安排?”

康森德朝她手上指了指,“你自己看信。”

伊芙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一封信呢。

然而她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

“康森德先生,我看不懂洛明各语呀。”她摸了摸鼻子,表情讪讪。

康森德颇为无奈地接过了她递来的信纸,将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地翻译给她听。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在剔除了那些贵族之间应有的礼节与客套话之后,真正重要的信息也不过寥寥数行:由于某方面的原因,伊芙至少要回自己的封地一趟,以尽其作为臣子的封建义务,另外,在最近一段时间,国王哈谢列泼会将在王室的大猎场狩猎,在这之后,他们也会顺路来诺克丁湾看看,计划在那里过完元旦——而作为采邑的持有者,伊芙需要负责招待国王这一行人。

康森德讲完了,他抬头去看伊芙,却见她两眼放空,毫无反应。

“别担心,我会跟你一起回去的,这些事都不必你来操心。”康森德说。

“我现在都有些麻木了。”伊芙说,“在上个月,我刚刚见了一位国王,随后又见了一位执政官,看来过段时间我还要见一位国王。”

“还有王后、王储和国王的姐姐。”康森德说。

“我可以……不去吗?”

“我问你一个问题,对于王室来说,什么最重要?”

“权力?”

“脸面最重要。”康森德说,“他们最容不得别人的轻视——走吧,他们可是很看重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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