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过信之后,伊芙并未立即动身前往洛明各,因为米丽安的预产期到了。从沸蒙请来的助产士是一位五十多岁且经验老道的女人,南芬是在升明节前将她请到家里的。

事实上,在泰莉安的笔记中,关于生育的护理知识及救治经验占了相当多的篇幅,其中还包含了许多手绘图表与图解。在读这些内容时,伊芙猜测,泰莉安在早年间或许也做过助产士,某些经验可能还是从帕尔纳丝那边带过来的,而且,考虑到她本人也生过孩子,笔记中记录的关于怀孕周期的生理及心理感受,甚至是一些在同行或外行看来羞于启齿却又细致入微的描述,至少有一部分就是来自于她的亲身经历,这些内容泰莉安似乎从未对外公开过。

本着学术交流的目的,伊芙向这位助产士请教过一些问题,而对方的回答也令她受益匪浅——这位助产士名叫萨丽尔达,她来自于都城军医院,早年是在军队里当外科医生,她把许多在战场上学到的经验运用于产科,结果非同凡响。萨丽尔达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原本以为伊芙找自己说话只是因为对此兴趣,但随着对话的逐渐深入,她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并不外行。

因而,萨丽尔达不得不更慎重地去回答她的问题,以及指出她在想法上可能存在的一些误区;她难得遇到一个能聊得合拍的年轻人,也不禁感慨万分,她告诉伊芙,说在历史上,因为诸国时代的战争,女性不得不以护士甚至医生的身份走向战场,但也因此获得了学习医术与药剂学的机会,由此,女人便能像男人一样获得行医资格,而这件事对女性群体本身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孕妇分娩的死亡率大幅度降低了。毕竟,助产士几乎只能由女性担任,但在过去,助产士却都不是医生,且除了那些从修道院来的修女,普遍都缺乏医学常识,她们接生时不清洁双手,割脐带时不消毒刀具,以至于产妇和婴儿经常感染致死。到了今天,助产士这个行业也依旧存在很大缺口,人们对这方面的关注度也不多,当年的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转行的。

萨丽尔达还问伊芙,有没有要入行的打算,但伊芙有自己的事要忙,只能婉言拒绝,对此,她感到十分可惜。

在交谈中,伊芙还问了一些相对敏感的问题——在当代,若在普通医院使用魔法医治病人,似乎会引起许多伦理上的争议,伊芙想知道,萨丽尔达作为医生是怎样想的。

萨丽尔达告诉她,对于魔法与咒语,医院方在大部分时候都持中立态度,而在具体实践中,阻力有一小部分来自于保守派,这些人一般只信奉古医书上的理论,在其他人看来,他们的想法连同这些古书都早已过时;而另一些反对群体则来自于患者及其家属,一些病患非常排斥魔法,认为法术暗含了可怕的诅咒,会影响人的运势与健康,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大多来自乡下,又或是一些没太读过书的人。

从医生的立场上——尤其是医学院出来的年轻医生,他们几乎都不反对使用魔法,有些人甚至认为现代医学应当进行激进的改革,鼓励去研究并运用那些比现有工具与医疗手段更有效也更便捷的咒语,以此来保障病人的健康,挽救更多人的生命,至于那些旧观念里所谓的魔法道德,与其担心那些不知何时会来的报应与末日,不如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治病救人上面。

对此,伊芙深以为然,而她又突然意识到,泰莉安的笔记中并非所有的治疗方法都要运用高深的魔法知识与施术水平,若以后真如萨丽尔达说得那样,能够实行改革,在医疗方面正式解禁魔法的运用,或许……可以将那些能被大众轻松使用的法术列举出来,把复杂的法术精简一番,将这些内容编集成册,再公之于众,必然会有极大用处——对了,百里琳的那本医书中也同样有不少可取之处,尤其是在对瘟疫的处理手段……要把这些也编进去。

作为医者,萨丽尔达的态度倒是提醒了伊芙:如果泰莉安需要一位继承者,那她需要的绝不仅是医术的继承——更是济世精神的继承。

米丽安分娩的当天,伊芙也来当萨丽尔达的助手。先前,她从泰莉安的笔记中整理了一些关于接生的流程安排与救治措施,并拿给萨丽尔达看。萨丽尔达看了一遍,表情略带惊诧,随后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这才放下笔记,她问伊芙这些东西是不是她自己写的,而伊芙也如实回答,说自己可没有这样的水平,这是一位老师教的。

伊芙没有直说泰莉安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影响力太大,可能会干扰对方的判断。

萨丽尔达评价说,这些内容可谓是“高明”——其中有一些她也曾主张过的建议,比如说分娩时使用的姿势、胎盘的自然娩出;也有一些更激进但她比较认同的做法,比如难产时利用外科手法对某些部位做切割与缝合;但有一些她看不太懂的地方,比如说,对于产后出血不止时所使用的药物与法术。

“这会比按摩更有效吗?”萨丽尔达指着那则咒语问她。

“本质上,咒语是起到了引导器官收缩的作用,如果使用得当,应该会比按摩更奏效,而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会因为过度挤压而造成额外的伤害。不过唯一的难点在于,要如何熟练运用——就和传统的按摩一样,在危机的情况下,法术必须一直稳定维持才能奏效。”

“这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个难题。”萨丽尔达皱起了眉,陷入了思考。这则咒语本就复杂,若还要长时间维持,对一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

“其实是有训练方法的,很简单,找一个盛满水的盆,把一颗装满水并扎紧的猫的膀胱放进去,再对着这颗膀胱施法,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熟练掌握。”

这是泰莉安笔记中记录的内容,也是她当年训练时采用的方法。而在内容的最后,泰莉安还加了一个备注:能按摩人体内部器官的魔法,自然也能让人小便失禁,又或是让人心脏停跳,一定要慎重使用。

这也是使用魔法行医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假如一名医生能够熟练使用这种法术,并意图杀害自己的亲人或仇敌,只要对方缺乏防备,那便是轻而易举,且事后也难以证实是他杀,即便由法医进行解剖,也几乎无法看出任何异样,若受害者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一颗衰弱的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这就和自然死亡没什么两样。

那么,能不能把这种咒语的使用权限限制在一定范围呢,比如说,当医生走出医院时,就无法有效施展这种法术。

这的确是可能的,伊芙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施法书。施法书可以简化一部分咒语,但若别人读出与之相同的咒语,即便能够成功施展,其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或许,可以将咒语的一部分用纹印代替,再辅以咒语施展,这样既可以约束咒语的危害,又可以降低使用者的门槛,令魔法效果更易保持稳定。

但伊芙不清楚这个想法是否能行得通,在做这件事之前,显然还需要咨询一下专业人士,而研究院的第诺·拉贝奇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他是安德文纳的学生,主攻纹印材料领域——伊芙把这件事记在了备忘录上。

萨丽尔达说,米丽安的状态相当不错,与年初南芬生育时的疲乏状态完全不同,当时的卢卡也是她接生的,花的时间有点长,真让人捏把汗。

在生产前的这段时间,萨丽尔达让米丽安在房间里多走动,说这对生产有好处。用人们烧了几大壶热水,这些水用于器材的消毒,或者为孕妇和婴儿清洁身体。

米丽安的生产过程——萨丽尔达的原话是——作为初产妇,过程还是比较顺利。但在伊芙看来,若这就能算顺利,生孩子这件事也未免太辛苦了,因为她当时看到米丽安面容扭曲,一直在大声地叫,说自己疼得快受不了了,而在她身旁的南芬不停安慰她,萨丽尔达则指挥她用力,到后来,米丽安身上几乎被汗水浸透了,情绪也有些崩溃,开始不停掉眼泪,不过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不坚持怎么行呢。

能够感觉到规律宫缩的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分娩是在后半夜,持续了大概两小时。胎盘娩出之后,她的下身还在流血,伊芙和一名用人拿着温热的湿毛巾,轮流帮忙清理,又将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屋外,萨丽尔达给她按摩了一会儿小腹,以促进恢复,后来血止住了,米丽安在看过婴儿之后,也沉沉睡了过去。

伊芙坐在床边,看着米丽安那张苍白而虚弱的脸,便又想起了特里娜,那个被倒下的树砸死的姑娘。她那时也是躺在床上,也是折腾到了近乎天亮,而伊芙就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一面是死亡,一面是新生。

在见证了新生儿的诞生之后,她对过往的事似乎也都释怀了。

伊芙第一次看人家生孩子,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在某个时间段,她差点以为米丽安要死了——当时她就在想,人类生孩子怎么这么难呢。

萨丽尔达说,对于分娩,不同人会有不同的感受,有人觉得吃力,但也有人觉得这件事很轻松,轻松到能在上厕所的时候把孩子顺带着生下来——甚至连本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这不仅和孕妇的体质有关,也和婴儿的发育状况有关。

米丽安生下的是一名男婴,鲁格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伊缪尔”,在伊缪尔出生前,米丽安和南芬都觉得怀的应该是个女孩,还说要给这孩子取名叫“伊芙”——也不知她们当时为何这么笃定。

但不管是男是女,南芬都很高兴,就像之前康森德说的那样,卢卡有了玩伴,等这两个孩子长大了,必然会像亲兄弟一样看待对方的。

几天之后,康森德又开始催促了,若是再不出发,恐怕就来不及了。

若是走陆路,从沸蒙出发向北行进,然后绕过密恩山脉,到达洛明各恐怕至少要花上近一个月的时间,再去往位于西南方向的诺克丁湾,时间还要更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而康森德的计划是,从西北角的港口出发——这样便能在十一月之前到达洛明各口岸,再花费十天左右的时间到达诺克丁湾,到那时,差不多是圣宗历的十二月中旬,时间紧迫得很,所以马上就得出发。

玛嘉茵不打算和丈夫一起离开,她会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而南芬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她肯定也是离不开身的。所以最后跟伊芙一起前往洛明各的便只有雨切和康森德爵士……以及康森德身边的一名亲卫队长。

从沸蒙城坐火车去往羽桐,再向西走到达西北角的码头——今年年初,伊芙和康森德便来过这里。他们想起那个名叫拉尔歇拉娜巨人族的姑娘,于是便顺路去探望她和她的养父,酒馆里还是和上次他们来时一样,没有太大变化。伊芙进门时,老板拉奥夫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请到访的几人喝酒,并再次对伊芙表达了感谢。

或许对于拉尔歇拉娜来说,那个圆盘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既不关心自己的身世,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因此改变;但酒馆老板拉奥夫却不这么认为,他一想起那个冻死在自家门前的巨人,心里都会感到万分的懊悔与惭愧,出于弥补的心态,他希望能替女儿做点什么。

十月份的港口相当忙碌,因为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里就要停航了。从这里坐船去洛明各并不需要买票,只要找一艘即将启航的船问一问,再付一笔钱让他们载自己一程就可以了。在这方面,康森德轻车熟路,他与一位船长谈了片刻,认为对方靠谱,随后就带着一伙人上了船,当天就离了港。

搭乘的船是一艘货船,吃水挺深,走得很稳,而这个季节的起始海已经变得相当寒冷,等几天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伊芙才惊讶地发觉——雨切这次居然没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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