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如利剑般刺在顾雪汀的脸上。
她觉得热。
那种高烧带来的灼热感,混合着伤口崩裂后血肉粘连在纱布上的刺痛,让她坐立难安。
她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身体无力地晃动。脑海里依然是一团乱麻——那艘遮天蔽日的黑铁巨舟,那个“神灵”的声音,还有那枚触手冰凉的蔷薇徽章……
“宇宙……支离破碎……”
她喃喃自语,喉咙干涩得像是着了火。宇宙?那是什么?是庄子笔下的天地四方、古往今来吗?
还有那个草庐。
门锁是好的,屋里却乱成一团,而在最显眼的桌面上,徽章就放在那里,甚至周围的灰尘都被刻意擦去了。
这分明是……留信。
是谁留的?是姐姐?还是那个抓走姐姐的人?
顾雪汀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躲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她走进那个早就布好的局。
太累了。
连日来的奔波、惊吓、与恐惧,此刻终于像潮水般反扑上来。眼皮越来越沉,她想睡,哪怕只是片刻。
突然,一阵嘈杂的人声,混合着醒木拍桌的脆响,穿透了车帘,钻进了她的耳朵。
“……话说那巨鹿城外,蒿水桥头,大雪封天!”
那是路边一家茶楼里,说书人那略带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声音。
“……卢象升卢督师领兵五千,对阵奴酋数万铁骑。军中已断粮三日,有人劝退,督师将手里那团掺了雪的黑馒头一把塞进去,厉声道:天下已到此地步,卢某若退一步,便是弃了整个天下!”
顾雪汀猛地睁开眼。
“……那一战,杀了整整三个时辰!炮尽矢穷,刀都砍卷了刃!卢督师身中四箭三刀,犹自呼喝杀敌,直至血尽而亡!死后亲兵护尸,背上竟被射了二十余箭,那叫……二十五箭一躯骨啊!”
说书人一拍醒木,声音变得悲凉无比:
“可怜大明擎天之柱,一世忠良,死后竟被朝中奸佞诬为临阵脱逃……诸位,这就叫——天道无眼,忠骨难埋啊!”
茶楼里一片唏嘘,有人拍案大骂,有人掩面叹息。
“停车。”顾雪汀低声道。
车夫一愣,勒住了马。
顾雪汀隔着帘子,静静地听着。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那位卢督师,面对数万敌军都不曾退,她面对这还没露面的魑魅魍魉,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走吧。”
她擦干眼泪,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金石之气。
回到顾府时,顾雪汀彻底撑不住了。
她是被福伯背进去的。一沾床,那种强撑着的一口气散去,高烧便如山倒般袭来。
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有人在给她换药,有人在给她喂苦得要命的汤汁。隐隐有人在哭,那是王妈妈和春桃的哭声。
她想说话,想告诉她们别哭,可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那就睡吧。
也许醒来,一切就都有转机了。
……
再睁眼时,已是未时。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小姐,您醒了?”
一直守在床榻边的春桃见她动了,连忙端过水来。顾雪汀喝了两口,觉得嗓子里那把火稍微熄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春桃小声道,“小姐,前厅……有人来了。”
顾雪汀一怔:“谁?”
“说是……”春桃有些怯生生的,“说是河南卫指挥佥事周统大人。福伯陪着,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顾雪汀猛地坐起来,一阵眩晕差点让她又栽倒下去。
来了。
她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更衣。我要见客。”
顾府前厅。
周统端坐在太师椅上,腰杆挺得笔直,他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染霜白,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斜飞入鬓角。
他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却一口没动。那一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内堂的帘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帘子动了。
周统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站起身。
春桃扶着顾雪汀走了出来。
少女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周统看着那张脸,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了十几年。
太像了。
尤其是那种看似柔弱、实则骨子里透着倔强的神情,简直和……
“周大人。”
顾雪汀微微福身,声音虽然虚弱,礼数却周全,“小女子身染微恙,让大人久候了。”
周统回过神,连忙拱手还礼:“顾小姐……折煞愚叔了。愚叔听闻府中遭逢大变,特来探望。不知顾大人他……”
“家父至今昏迷未醒。”顾雪汀看着他,神情疲惫,“周大人,今日请您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您看。”
她从袖中,取出了那枚象牙印章,连同早已写好的一张字条,轻轻推到了周统面前。
周统看到那印章的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他拿起那印章,反复摩挲。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字条上。
上面只有八个字:
“无根之水,盼补天缺。”
周统的手指猛地一紧,将那张薄薄的纸条攥在了手心,怔怔出神。
良久,他转过身,将那纸条凑近旁边的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眶微红,目光却异常柔和地落在了顾雪汀脸上。
“像……真像。”
他低声喃喃,“顾小姐这眉眼,这气度……真像袁……像顾大人年轻时候。”
顾雪汀鼻头一酸,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周叔叔。”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的哭腔。
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厅内只剩下这一老一少。
“周叔叔,”顾雪汀不再隐瞒,“家父并非染病,而是被人下了毒。这背后……是个断龙脉的局。”
她将这几日的发现——红点舆图、白马寺塔影、公输班的机关、以及八月十五月食断龙脉的推测,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关于活人泥偶、幻象等无法解释的部分。
随着她的讲述,周统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变得铁青。
“福王府……断龙脉……”
他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疯了……这是要动国本!”
“周叔叔,”顾雪汀看着他,语气急切,“官府如今只抓闻香教顶罪,根本不管真相。那公输班就在洛阳城,只要抓住他,就能问出解药,也能破了这个局。”
“侄女恳请周叔叔,能不能向河南府衙递个话?或者向巡抚大人那里呈报一声?只要言明此案疑点重重,哪怕只是把那公输班带回来问个话也好。”
“不可!”
周统猛地打断了她。
“侄女啊!万万不可!”他站起身,在厅内焦躁地踱步,“这潭水太深了!牵扯到福王爷,牵扯到龙脉国运……这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祸事!”
他停在顾雪汀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您有所不知。这案子,早已经过了河南府衙门的手,直接被捅到了开封按察使衙门。按察使大人已经发了加急宪檄,亲自督办此案。”
“那按察使已经定了那是闻香教的铁案,这盖子就是铁铸的,谁掀谁死!这背后牵扯的,不仅是福王府,更怕是朝中那些……那些……”
“这种通天的大祸,别说是咱们,就算是当朝阁老卷进去,那也是九死一生,顾大人只有您这点骨血,周某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白白送死啊!”
顾雪汀看着他,突然感到好无力、好委屈,这些日子里遇到种种事情,突然一股脑的涌上来,她知道周统是好意。他是怕她被卷进这大祸之中,死得不明不白,可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那难道……就看着我爹爹等死吗?”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这洛阳城,最后变成一座死城吗?”
“周叔叔……我没人可求了。爹爹昏迷不醒,这偌大的洛阳城,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儿了……”
周统看着她的眼泪,使劲挠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声说道,“侄女,别哭……我想起来了!我听那位也是刚回来的同僚说,那闻香教手里,有一种名为‘月魄返生浆’的秘药,能解天下奇毒。”
“月魄返生浆?”
“对!”周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周某还有几分薄面。我会让人去打探,若能找到这药,顾大人就有救了!”
顾雪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月魄返生浆……闻香教……
她沉默了许久,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才轻轻的道:
“周叔叔说得是。”
顾雪汀抬起头,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神色变得异常乖巧温顺。
“侄女懂了。这等天大的事,确实不是我一个女子能掺和的。只要能救爹爹,其他的……侄女也不想管了。”
周统长出了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侄女能想通便好,便好。”
“只是……”顾雪汀话锋一转,怯生生的道,“如今顾府只剩下我一人,外面又不太平。侄女……心里怕得慌。”
“我想去白马寺,为爹爹祈福,也避避风头。那里是皇家寺院,想来……那些奸人也不敢乱来。”
“白马寺?”周统眼睛一亮,“好主意!那里确实比这没遮没拦的顾府安全!周某这就去安排,托朋友跟寺里的方丈打个招呼,让您在那儿住个清净院子。若是不放心,我这就调几名家丁,扮作仆人,十二个时辰守着您!”
顾雪汀微微颔首,行了一礼:“那便……多谢周叔叔了。”
送走周统后,顾雪汀站在廊下,看着那个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眼角残留的泪痕。
“周叔叔,您想护我周全……我明白。可这天下若是塌了,哪里还有什么安身之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蔷薇徽章,指尖碰到那一片冰凉。
她转过头,望向西北方,那里,白马寺的塔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那里……才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