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天光未亮,洛阳城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雾之中。

王妈妈看着自家小姐那张虽然苍白,却透着一股子前所未有决绝之气的脸,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抹着泪去安排。

一炷香后,福伯领命,揣着顾雪汀的亲笔信,从后门悄悄离开,直奔卫所大营去寻那位周统大人。

而顾雪汀则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带上那枚父亲留下的象牙印章,独自登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小马车。

“去城西,折柳巷。”

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雪汀靠在车壁上,手里紧紧攥着云笙留下的那个锦囊。那里面是一把铜钥匙,那是姐姐留给她的退路。

可如果不把人找回来,这退路,不要也罢。

折柳巷,正如其名,巷口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枝丫如鬼爪般伸向天空。

巷子尽头,便是那间名为“听雨”的草庐。

顾雪汀下了车,让车夫在巷口候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了进去。

草庐的黑漆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看起来很普通、实则做工极其精巧的铜锁。

顾雪汀从锦囊里取出那把钥匙。钥匙是老铜打的,系着的一根红绳有些褪色。她把钥匙凑近鼻端,依然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

那是云笙姐姐身上特有的味道。

“咔嗒。”

钥匙入孔,轻轻一转,锁开了。

顾雪汀推开门。

一股陈旧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顾雪汀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跨过门槛。

屋里乱得像遭了兵灾。箱笼大开,衣服、书册被翻得满地都是,连墙角的几个药罐子都被砸碎了,黑乎乎的药渣洒了一地。

“姐姐……”

顾雪汀低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她蹲下身,在一张倾倒的凳子腿边,看到了一抹暗红色的痕迹。

那是血。

已经干涸了,变成了一种发黑的褐色。

顾雪汀的手指颤抖着触碰那点血迹。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云笙在这里绝望挣扎的画面。

是谁?

公输班?还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东瀛人?

如果是他们,为何只搜东西,不灭痕迹?破坏完之后还锁上门?他们在找什么?或者……是故意把这里弄成这副样子,好引谁上钩?

顾雪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地扫视四周。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屋子正中央的那张方桌上。

那是屋里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

在桌面的正中心,极其显眼地,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的吊坠,通体漆黑,非金非玉,既不像是金属,也不像是石头,表面没有任何光泽,仿佛能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线。

而在那漆黑的表面上,用一种极细的银丝,镶嵌出了一朵样式极为奇异的花。

那是一朵盛开的白色蔷薇。

但这蔷薇的线条太怪了,不像是凡间的花草,倒像是某种繁复至极的图纹。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透着一种超越了人工雕琢的完美形状。

顾雪汀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姐姐留下的吗?”

顾雪汀迟疑着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枚“蔷薇圣徽”的一瞬间——

轰!

没有任何预兆,顾雪汀眼前的世界,瞬间碎开。

那一刻,她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从躯壳里拽了出来,抛向了无尽的高空。

屋顶消失了,洛阳城消失了,连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彻底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黑暗是如此纯粹,如此冰冷,仿佛是万古之前的虚空。

在这片虚空中,悬浮着无数璀璨的光点。

那是星辰。

亿万颗星辰,汇聚成一条条奔腾不息的天河,在她眼前缓缓流淌。

“这……这是九天之上?”

她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艘巨大无比的“船”,无声无息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根本不像是凡间的舟楫,那是一座完全由黑铁铸就的太古神山,又像是一把长达万里的黑色利剑,正孤独地航行在这片星辰的大海之中。

它的身上遍布伤痕,每一道伤痕都还在燃烧着金色的火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神魔大战。

“那是……什么……”

就在顾雪汀惊骇欲绝之时,那艘巨舟周身的星空开始极速收缩扭曲,然后便突然消失了,就像是被虚空吞噬了一样,凭空不见。下一瞬,它又在极遥远的另一片星河中凭空出现。

缩天成寸,瞬息万里。

而在那巨舟的身后,始终跟随着一团不可名状的阴影。那阴影比天还要大,它所过之处,星辰黯淡,群星凋零,像是一张贪婪的大嘴,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整个星空。

巨舟外围那层原本璀璨的淡金色光幕,在这阴影的侵蚀下,开始无声地龟裂、剥落,化作无数四散的晶屑。

就像是一颗即将熄灭的火种,在无尽的寒风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眼看那光幕彻底破碎,阴影就要吞没巨舟。

突然,一道圣洁的光芒,挡在了两者之间。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顾雪汀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个身影虽然渺小,却圣洁得如同天地宇宙本身。

她赤足踏在虚空之上,脚下竟有微小星辰亦步亦趋地生灭,身着一袭仿佛由群星织就的长裙。她只是轻轻一挥手,目之所及处的星辰便随之逆流、汇聚,化作一道横亘万里的璀璨光墙,生生挡住了那团灭世的阴影。

然而,仅仅是接触那阴影的一瞬间,这道足以隔断星系的光墙便开始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无数裂纹在光墙上飞速蔓延,发出听不见的哀鸣。

那个身影回过头,温柔地看向那艘正在远去的巨舟。

那一眼,穿越了万年的时光,与此刻的顾雪汀对视在了一起。

顾雪汀浑身巨震。

那个身影……好熟悉。

就像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自己。

“烛龙号,快逃……去应许之地!”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响。

紧接着,那个神圣的身影,连同那片浩瀚的星空、那艘黑铁巨舟,都在一瞬间崩塌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顾雪汀的意识彻底吞没。她失去了知觉。

……

“勇者……”

“勇者……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却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声音,在无尽的黑暗中响起。

顾雪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回到草庐,而是悬浮在虚空之中。而这一次,没有星辰,只有无数条如同瀑布般流淌的光带。

在那光带交织的中心,一个完全由无数极细微的光点汇聚而成的女子形象,缓缓浮现。

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虚幻,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灵。那光影女子对着顾雪汀,深深地行了一个极古怪的礼节。

“勇者……”

顾雪汀听到了这个词。那不是中原的语言,却奇迹般地在她脑海中直接转化成了她能理解的概念——“那是承载着最后希望的,被选中的人。”

“宇宙已经支离破碎,时间不多了……”

那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悲伤,像是一个守望了太久太久的守夜人,终于等来了黎明。

“您的战士……还在宿命的路上赶来。在此之前,请务必找到那个能守护您的人……”

“守护我……?什么意思?”顾雪汀在意识中大声问道。

那光点组成的女子渐渐消散,只留下回荡在虚空中的指引:

“去白马寺……寻找您的守护者……那个‘无我之武者’。”

“她会护您周全。”

“勇者……我族已经等候了数万年……请您务必……点燃最后的火种。”

光芒散尽。

“呃啊——!”

顾雪汀猛地睁开眼,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眼前依然是那个凌乱不堪的草庐,桌上那枚徽章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顾雪汀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连牙关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刚才那是什么?

那漂浮在九天之上,比泰山还要巍峨的黑铁神舟……那只是一瞬,便让千万星辰同时熄灭的绝望阴影……还有那个赤足踏星,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地的神女……

这早已超出了“怪力乱神”的范畴。

在那些画面通过脑海的瞬间,顾雪汀甚至觉得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格物知识,那些关于星宿运行的算筹,都变得如此可笑与渺小。

那绝不是梦,也不是中了什么**产生的幻觉。

因为那种直击灵魂的感觉,那种如亲眼所见的真实感,绝不是凡间的药物能造出来的。

“勇者……守护者……白马寺……”

顾雪汀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扣住桌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满心都是困惑与恐惧。勇者?是指那个只有在神话奇谈里才有的救世之人吗?那个光影女子为何要这么称呼她?她不过是一个读了些杂书的弱女子,又如何担得起这等沉重如山的称呼?

可是,不知为何,当那个声音响起时,她心底深处某根从未被触动过的弦,竟然真的……产生了共鸣。

她听不懂那些生涩的词汇,但她听懂了最后那一句话。

白马寺。

又是白马寺。

之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里,那是断龙脉的咽喉,是东瀛人盘踞的魔窟。可现在,那个“神灵”却告诉她,那里藏着她的守护者。

真的有一个人,是命中注定要来帮她的?不知怎的,她心里又闪过那个少年的身影。

顾雪汀看着桌上的徽章,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良久,她咬了咬牙,伸手一把抓起那枚徽章,贴身藏好。

不管前方是神是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没有退路了。如果这徽章真的是那个“神灵”的信物,那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将这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草庐,从里到外、甚至连床底和灶台都细细搜了一遍。

除了那枚徽章和那一滩刺眼的血迹,再无什么有用的东西。云笙姐姐,确实不在这里。

“姐姐,你等我。”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跄着走出了草庐。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但依然阴沉沉的,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刚走到巷口,一直候在那里的车夫便一脸惊慌地迎了上来。

“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顾雪汀心中一紧:“怎么了?可是福伯那边出事了?”

“不是福伯!是官府!”车夫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贴在墙上的一张告示,“刚才满大街的官兵都在贴这个,还在四处盘查!”

顾雪汀快步走过去。

那是一张海捕文书,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的画像。虽然画技粗糙,但这女子眉眼间的清冷与绝色,依然跃然纸上。

画像下写着一行朱笔大字:

“闻香教妖女,其名南汐,施展妖法,掳掠生民,意图谋逆。凡有知其下落者,赏银千两;隐匿不报者,同罪论处!”

告示旁边还贴着说明,声称近期洛阳城内频发的工匠孩童失踪案,以及童谣传播案,皆系此闻香教妖女及其同党所为。

“闻香教……妖女?”

顾雪汀透过帷帽的薄纱,定定地看着那张画像。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看着那双画中依然清冷的眼睛,她心里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闻香教……”

顾雪汀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虽然她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民间教派并无好感,但官府这雷厉风行的做派,却来得太巧了些。

自己刚刚查到公输班的手笔,官府后脚就抛出了这么个“妖女”来顶罪,将一切失踪案都归咎于“邪教妖法”。这般急着盖棺定论,倒像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要借此……混淆视听。是不是自己在白马寺留下的痕迹,让阴谋幕后的人警觉了?

顾雪汀看着告示上“为首妖女,姿容绝色”那八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看来,这洛阳城里的局势,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她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扫过那张清冷的画像。

“父亲……云笙姐姐……我会想办法的。”

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徽章。

“回府。”

顾雪汀转身上车,声音疲惫。

既然神明要我去白马寺,那我就去会会那个“守护者”。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