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水,潺潺而过,不觉间已是两年之后。

花酿镇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周而复始。镇口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愈发光滑,张家府邸屋檐下的燕子也换了一窝。

许多事情在悄然改变,许多人也在时光中褪去了旧日模样。

那个深冬的黄昏,南溪最终还是回到了山间的茅屋。

他在门槛上坐了整整一夜,看着落日沉入远山,看着星辰爬满天穹,又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

山风很冷,但他没有进屋,只是抱着膝盖,固执地望着下山的那条小径。他在等,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或许还会板着脸训他几句,然后扔给他一个烤得焦糊的红薯。

可是她始终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日晌午,南溪等来的是一队青麻衣的仆役,以及那顶他曾在张府见过数次的,垂着淡青色软纱的小轿。

轿帘掀开,来人正是张仪薇。

她走到南溪面前,目光在他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停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小溪,别等了,跟我回去吧。”

南溪抬起头,那双黑眼睛就直直地看着她,带着一丝静默,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师尊呢?”

少年的声音因为一夜未进水而有些沙哑,但意外的平静。

张仪薇蹲下身,与他平视,伸手想拂去他肩头沾染的尘灰,却被他微微侧身避开了。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自然收回,脸上的笑容未变,语气也更加温和。

“霜先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将你托付给了我,托付给了张家。”

她顿了顿,观察着少年的反应,继续道。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张家的人了。你的吃穿用度,读书习武,一切自有我安排,霜先生她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南溪沉默良久,直到山风再次卷起地上的落叶,久到张家的仆妇们开始交换眼神。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再抬眼时,那片深潭般的寂静已经掩盖了一切波澜。

他没有问任何有关霜非雪的问题,也没有质疑张仪薇话语的真实性。

他只是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还因为久坐而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站稳了身子。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尘土,转身走进茅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只拿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书册。

那把他日常练习用的短剑,依旧挂在屋内墙上,他没有去拿。

“走吧。”少年对张仪薇说,声音平淡无波。

张仪薇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满意,她亲自为南溪撩开轿帘。

“上车吧,山里风大。”

南溪没有拒绝,沉默地坐进了那顶柔软舒适的轿子。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过去的联系。

轿身微微摇晃,开始向山下移动,少年闭着眼,靠着轿壁,似乎是睡了,可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那个轻飘飘的包袱。

自那日后,霜非雪仿佛人间蒸发,再未于花酿镇乃至周边地域现身。

关于那位冷傲的教书先生兼神秘门客的离去,镇上虽有几句短暂的议论猜测,但在张府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很快便归于沉寂。

人们只道霜先生或许另谋高就,或许云游四方去了,霜非雪那孤僻却好看的徒弟被与她熟识的张家收养,也是顺理成章。

南溪正式住进了张府,却并非以门客子弟的身份。张仪薇将他安置在后院一处独立清幽的小院,名唤“听竹轩”。

离她的居所不远,与其妹张恋薇的居所也只隔着一片精巧的花圃。

院中翠竹掩映,环境雅致,一应生活用具乃至笔墨纸砚、练武器具,皆配置得齐全且上乘,甚至比许多正经官家子弟的用度还要精细。

住在这里的第一天,南溪还看到了那梁国主仆二人,可因为规矩约束,他也只隔着墙见了一面,与那帝姬并没有多深的纠葛。

再者,没过几天,她便离了张府。

在这两年里,南溪名义上,是一年前离世的张员外生前认定的,与二小姐张恋薇定下婚约的未来姑爷。

原本厌恶婚嫁之事的南溪,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安排,他有时还会去张府为子弟们开设的学塾读四书五经,还有《男德》之类的东西。

他依然练武,只是不再有师尊在一旁指点矫正,全靠自己揣摩以往所学,以及翻阅霜非雪留下的几本薄薄剑谱笔记。

张仪薇似乎并不限制他练武,甚至有时会无意间让人送来一些强身健体、辅助内息的药材补品,偶尔还有几本并非凡品的武学杂论的手抄本。

这两年,南溪的生活很规律,甚至当得上刻板二字。

晨起练剑,早膳后上学,午后或温书或习武,晚膳后通常在听竹轩书房独自看书至夜深。

他很少主动与人交谈,对张府的下人客气而远离,对张仪薇恭敬但保持距离,对日渐活泼娇纵的张恋薇,则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容忍。

唯有那双眼睛,在无人注意时,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深埋其下的复杂情绪。

他在观察,在倾听,在思考,将所有的疑惑、不安、思念与孤独,都死死压在心底,不露分毫。

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人的跳脱与棱角,学会用沉默和顺从,作为自己在完全陌生环境中生存的壳子。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张仪薇面前,就如纸糊的一般,时常被打破。

最初的试探发生在他入住听竹轩的第三日傍晚,张仪薇以查看他用度是否周全为由来到小院,南溪正在书房读非子的《五蠹》。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忽然伸出手,并非拿取什么东西,而是轻轻地按在了他的柳腰上,随后朝着其下狠狠捏了一把。

“小溪弟弟这身段,确实塑造得极好。”她的声音贴着少年耳廓响起,带着笑意和一丝温暖的鼻息。

“嘤……”

南溪身体骤然僵直,翻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轻轻娇了一声。

随后他垂下眼,看着那张不小心折损的书页,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大小姐。”

没有质问,甚至连以往的抗拒都没有,只有那一声听不出情绪的称呼。

“呵。”

张仪薇强笑了一声,手指又停留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而拿起桌上的书籍。

“弟弟倒是好学问,竟看起了非子的著作。”

仿佛刚才那逾越的触碰从未发生。

这仅仅只是开始,张仪薇出现在听竹轩的频率,逐渐超出寻常主人对未来妹夫的关心范畴。

她有时会在南溪练剑时倚在廊下观看,目光毫不掩饰,在少年被汗水浸湿后紧贴身体的单薄中衣上流连,在他腾挪跃起时,注视着他腰腿绷出的线条。

偶尔,她会亲自端来消暑的酸梅汤或滋补的羹汤,递过去时,不经意地触碰他的手指,或是在他接过碗盏时,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

更有甚者,她会借着讨论书文、指点功课的名义,在书房一待便是半个时辰,两人同坐一桌,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她说话时,常常倾身靠近,发丝偶尔会拂过南溪的脸颊或脖颈,那发丝上总带着淡淡的清香。

有一次,她指着书上一处典故,侧头询问南溪的理解,嘴唇几乎蹭到他的耳垂。

南溪的反应始终是克制的,他会微微侧身拉开一点距离,会垂下眼避开过于直接的注视,回答问题时言简意赅,声音平稳。

但那种如影随形的被侵扰感,以及张仪薇眼中日益炽热的占有欲,像一层无形的网,慢慢缠绕上来。

少年无法彻底拒绝,因为对方是掌握他眼下生存境遇的张家主人,是他名义上的内姊。

张仪薇所有的举动都披着关心的外衣,无可指摘。

南溪只能忍耐,用更加厚重的沉默和不动声色,来应对这些日益频繁的越界。

而最大的惯例,是每隔三五日,张仪薇便会留宿听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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