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国师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也映照着案后那位风韵女子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倦色。
她正是当朝国师,凤玄音。一身繁复庄重的深紫色官袍尚未换下,头戴七梁冠,只是此刻冠冕微微歪斜,几缕墨发从鬓边垂落,透出与白日朝堂上截然不同的疲惫。
“国师,那位大人想见您。”
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单膝跪下一名全身裹在影下的身影,那人面戴无孔面具,正是她麾下私兵,那影侍的一员。
凤玄音执笔批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未从奏折上移开,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影侍身形一晃,就如滴水入海,无声无息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带上,凤玄音才搁下手中那支沉重的紫毫笔,身体向后靠进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中,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最近朝野因“质子入周”一事震动,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将无数如烫手山芋般的奏折丢到了她面前。
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奏折,十有八九是那朝中北伐派的慷慨陈词,字字句句,无非痛斥她这个国师媚周、丧权、无道无德。
恨不得立马将她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拉下来,好换上他们的人,全力推动那场在凤玄音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的北伐。
可北伐,谈何容易啊。
昔日的季汉,据巴蜀天险,有武侯经天纬地之才,六出祁山尚且无功。
如今梁国偏安一隅,虽据江南富庶之地,府库钱粮或许不缺,但论兵甲之利、战马之雄、疆域之广,如何能与雄踞北方的周国铁骑抗衡?
更何况陛下心中所思所虑,又岂是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所能窥见?
更令凤玄音心头发冷的是,这些公然辱骂她、弹劾她的奏折,最终却要交由她这个被弹劾的对象来“处理”。陛下的态度,已然昭然若揭。
这是对她的认可,亦是对她的敲打。
陛下或许内心也倾向于某种形式的强硬,但这强硬可能带来的反噬与骂名,陛下却半分也不愿沾染,须得由她这个国师一力承担。
在陛下眼中,在那些自命清流的朝臣眼中,甚至在许多幕后的势力眼中,她凤玄音,或许始终只是个摆在台前,必要时可以随时舍弃的玩偶。
“我可不是为了当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才踏入这仕途,坐上这位子的。”
凤玄音望着跳动的烛火,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
可惜,世事往往与愿违,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之时居多。
她收敛心绪,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下一身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袭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常服,未带任何随从侍卫,独自一人从侧门悄然离开了这座如同牢笼般的府邸。
一辆毫不起眼、仅由一匹老马拉着的青布小车已候在巷口。
凤玄音矮身上车,低声对车妇吩咐了一句,车夫默然点头,扬鞭轻策,马车便碾过深夜汴梁寂寥的石板路,朝着城外方向驶去。
车轮粼粼,穿过已然宵禁,只有巡逻兵卒脚步声回荡的街道,驶出巍峨的城门。
沿着官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拐入一条林木掩映的僻静小道。
颠簸了许久,马车终于在一处占地颇广,却异常静谧的园林外停下。
园林外墙爬满枯藤,门庭古朴,甚至有些陈旧,匾额上无字,只在门楣处刻着一个小小的的火焰纹样。
此处远离尘嚣,夜色中唯有寒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凤玄音下车,刚走到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前,还未抬手扣响门环。
吱呀——
木门竟忽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恰好容一人通过,门内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只有森然寒意扑面而来。
“这宅子里没几个喘气的活物伺候,国师大人就别指望有人给你开门迎客了。”
一道慵懒妖娆的女声直接在她耳畔响起,并非从门内传来,而是如同有人贴着她耳朵低语。
伴随这声音的,是一股浓郁得如有实质、色泽如鲜血般粘稠的奇异内力,这内力在她身周轻轻一绕,便引着她向更深处走去。
凤玄音瞳孔微缩,心中凛然。
她也算是精通武道,便看明了这是内力传音、凝气化形的功夫,这可是只有化圣之人才能使出的功夫。
她压下心头震动,面上不动声色,举步跨过门槛。
“还磨蹭什么?”那妖媚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带着点不耐,却依旧酥麻入骨,“有要事相商,我在后院凉亭等你。”
凤玄音不再迟疑,循着路径,穿过寂寥无人的厅堂和回廊。
廊下未曾点灯,只有清冷月色勉强勾勒出园林的轮廓,假山奇崛,池水凝冰,花木在寒冬中只剩下嶙峋枝干,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幽寂森然之中,与她记忆中上次来时似乎并无二致,可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她的心头浮了上来。
后院是一方不大的冰封池塘,池心筑有一座精巧的凉亭。
此刻,凉亭四面竹帘卷起,仅以薄如蝉翼的红纱遮挡住些许寒风。
厅内那火炉烧得正旺,那壶水将沸未沸,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道曼妙得惊心动魄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凭栏而立,似在欣赏冰池上凝结的霜花月色。
她仅着一身朱红色薄纱长裙,那红色艳得夺目,近乎刺眼,在月华与炉火映照下,薄纱下的肌肤轮廓若隐若现,身姿曲线起伏惊心。
那女子长发未束,如瀑流泻至腰际,发色是一种奇异的暗紫,在光线下流转着幽光。
仅仅一个背影,便已倾国倾城了,更别说那女子身上尊贵邪魅的气场了。
凤玄音在凉亭入口处停下,拱手为礼,姿态恭敬却也不卑不亢。
“一别经年,您的风采更胜往昔,玄音有礼了。”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饶是凤玄音见惯风浪,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仍觉呼吸微微一滞。
眼前女子容颜绝丽,眉眼如精心描绘的笔画,每一处线条都完美到极致,尤其那双眸子,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但更让凤玄音心惊的,是对方周身那种浑然天成、仿佛与天地某种韵律隐隐相合的气息。
比起上次相见,她身上的人味似乎更淡了,而某种超然物外,又隐隐带着些危险气息的东西则更加浓郁。
赤蛇剑,或者说,她如今更喜欢被称呼的“璇玑夫人”,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凤玄音身上轻轻一扫,仿佛已将这位梁国国师内外看了个通透。
“坐。”
她随意指了指火炉旁另一个蒲团,自己先姿态慵懒地坐下,伸出纤纤玉手,提起炉上已然咕嘟作响的银壶,开始慢条斯理地温杯、沏茶。
动作行云流水、悠然自得。
“不过是偶有所得,修为略进一丝罢了,当不起国师如此夸赞。”
璇玑夫人语气淡然,将一盏碧色茶汤推到凤玄音面前,茶香清冽,瞬间弥漫开来。“
凤玄音接过茶盏,却未立刻饮用,微微颔首:“不知这次又有什么要事呢?”
璇玑夫人轻笑一声,端起自己那盏茶,置于鼻端轻嗅,目光投向冰池上的一弯冷月,语气带着悠远。
“十二年前,祁连山那一战,你可还记得?”
凤玄音神色一肃:“自然记得,夫人当年与那位玉剑仙子争夺那仙胎,激战之下,似乎也受了些震荡?”
“震荡?”
璇玑夫人抿了一口茶,随后微微眯起眼。
“那霜非雪借那仙胎无意间泄出的一丝气机,使寒玉剑气变得更加凛冽,确实占了上风。”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洁的杯沿,语气有了些得意。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虽未得上风,没能夺得那仙胎,但那场大战留下了一个东西,倒是让我武道更加精进了。”
她抬眼,看向凤玄音,眸中似有血色幽光一闪而逝。
“一具遗留在山脚的仙尸。”
凤玄音心中剧震,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禁收紧。
她没想到传说中的仙人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是一具仙人尸体。
璇玑夫人似乎很满意她眼中的震惊,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
“这十二年来,我穷尽秘法,以心血熬炼,终在前不久,将那遗蜕中最后一缕先天烙印彻底熔炼入体。如今……”
她微微一顿,周身那如有实质的威压如同水波般轻轻一荡,虽未刻意释放,却让凤玄音感到周遭光线似乎都黯淡了一瞬,空气凝滞。
“我已踏上化圣之境了。”
化圣。
凤玄音只觉得耳畔嗡鸣。武学之道,后天返先天已是千难万难,先天之上那虚无缥缈的化圣,更是百年来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可望不可即的传说。
“恭喜夫人,触摸天道门槛。”
凤玄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骇浪,由衷说道。眼前之人的实力,已然跃升到了一个她必须重新评估的层次了。
女子摆摆手,似乎对这恭喜并不甚在意,话题却陡然一转。
“修为略有寸进,一些旧事,也便重新浮上心头。就比如,十二年前,我失去的那个仙胎。”
凤玄音神色一凝:“前辈是指那仙胎,它有下落了?”
她确实不知那仙胎具体去向,当年祁连山混战之后,各方线索断绝,那婴孩与霜非雪仿佛人间蒸发。
“也是最近才知晓。”
赫连明月唇角笑意转冷,带着一丝讥诮。“我手下的那位苏总管通飞鸽报的信,前些时日探查到,周国边境一处不起眼的小镇附近,那质子机缘巧合下,遇到了那个仙胎”
凤玄音恍然,原来如此。
“那夫人可是要动手了?”凤玄音问道,“需我如何配合?那霜非雪当年既能与前辈相争,如今又过了十二年,只怕……”
“动手?”
女子打断她的话,轻轻摇头,朱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冷库无比。
“眼下,不是时候。”
她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茶气,望向北方,那是周国的方向。
“我刚得到北边传来的密报,草原蛮族今冬雪灾严重,各部躁动,已有大队骑兵在周国北境频繁出没试探。周帝此刻,怕是已将大半心思放在了北疆防务上。”
她转回头,看向凤玄音,眼中闪烁冰冷光芒。
“此时此刻,正值我大梁与周国结盟、派遣质子入周的关键时节。凤安澜那丫头刚进周境,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此时我们派出人手,前往周国境内搜寻、甚至强夺那仙胎,一旦行事不够周密,被人察觉蛛丝马迹……”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
“周帝会怎么想。朝中那些本就对结盟心怀不满的夏臣遗老,会怎么借此兴风作浪?若因此事导致梁周盟约生变,甚至给周帝借口将北境压力转向我大梁,这后果,你我承担不了。”
凤玄音默然,背后沁出一层细汗。
的确,眼下质子安全抵达周都,维系梁周表面盟好以共抗蛮族,是朝廷,也是她这个国师当前最首要的利益所在。
任何可能破坏此举的行动,都风险极大。
“更何况,”璇玑夫人继续分析,语气淡漠,“那霜非雪十二年前便能在我手中抢走仙胎,纵然有那仙胎自身气机庇护的巧合,其本身修为剑术也绝不可小觑。这十二年她隐姓埋名,专心守护,谁知道有没有别的进境?若我们贸然前去,不能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得手,一旦缠斗起来,闹出大动静,此事必然暴露。”
她眼中掠过一丝权衡。
“为了一具尚未完全长成的仙胎,在此时机,冒如此大的风险,甚至可能打乱我们在朝野的诸多布置,不值得。”
“那夫人的意思是……”凤玄音已然明白了对方的顾虑。
“等。”赫女子红唇微启,吐出这个字。
“让蛮族的刀箭先去消耗周国的力气,让梁周联盟在对抗外侮中显得更加牢不可破。也让那仙胎在霜非雪的庇护下,再安然生长些时日。”
她眼中掠过一丝如同审视珍稀药材般的幽光:“仙胎之妙,在于其造化。十二岁,骨未坚,气血未旺,灵性未足。此时取用,恐是暴殄天物,再等上两年,待其根基更固,灵韵更足,方是采摘炼化的良机。”
她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栏边,朱红纱裙在夜风中微微飘拂,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
“时候未到。国师,且耐心些。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何必急在一时,徒惹一身腥臊?”
凤玄音望着她妖娆又莫测的背影,缓缓饮下那盏早已凉透的茶。
茶水冰寒入腹,却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清晰冷静下来。
与这样一位实力愈发恐怖、算计愈发深沉的存在合作,真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