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傩面则被我保管在大嘴里,一开始大嘴还死活不肯吃,赏了它一只飞天大蟑螂才不情不愿地吞了进去。
陆休没有跟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下,一边放着哈基米音乐,一边朝我们挥手,“早去早回。”
关上门,我踏上了这条陌生又熟悉的巷道,门外搬放着之前藏进院子的大红花,红红的对联上,毛笔字依旧歪歪斜斜,灯笼没有被风摇动,或许是一个无风的晴日。
师傅朝着街道那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两只手抓着挎包,防止它掉下来,因为带子有点大。
走啊走,穿过了曾经被众人围绕的长街,人们喧闹,交谈,丝毫没有之前那种僵死的神态模样,甚至还有几个主动跟我们打招呼。
这倒是让我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肯定不是,是鬼?但是也不像。
不人不鬼的……
唔……
脑海中,蓦然响起伯奇曾说的话:
——“区区半死不活的活尸……”
活尸?
可是活尸是什么?
是不好的东西吗?
但是师傅对我也不错啊……有好吃的还会分我一点,遇到不懂的问题也经常帮我解答,每次我训练的时候,都会在一旁看着我。
想不明白,懒得想了,果然,还是美食和吃这方面我更有权威一点。
“糖纸衣,甜甜的糖纸衣。”
“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十一点一元的小烤黄鱼,便宜得很呐!不买是傻子!”
“一加一,其实等于二!我悟了!我终于悟了!这是世界的真理!而我此刻竟然解答了出来!哈哈哈哈!!!我成了!”
“咕噜……”
这些家伙果然不正常吧。
我看向卖糖纸衣的小摊,舔了舔嘴角。
有点饿了,想吃东西。
可是我没钱,陆休说,没有钱就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
可是我饿了。
脑海中,一个逻辑回路开始缓缓构建:
我饿了——要吃东西——没有钱——不能乱吃东西=有钱了,就能随便吃。
所以,没有钱=不能随便吃。
那我不随便吃呢?我只吃其中的一个?这样算不算不乱吃了?
“糖纸衣,甜甜的糖纸衣。”
“你好!我要一份不要钱的糖纸衣。”
我伸出手,扒拉着说道。
“呃……”
戴圆帽的小贩看向我那只手,又看向了努力踮着脚的我,面色为难。
“这个……没有不要钱的糖纸衣。”
“啊……那……有没有不随便吃的糖纸衣呢?”
“呃……”
怎么什么都没有啊,一点也不齐全。
“来两份糖纸衣。”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看见一只手捏着两枚铜钱递出。
“好嘞,您稍等。”
小贩接过钱,眉头瞬间舒坦。
“你怎么还想吃霸王餐呢?”师傅无奈地看着我。
“没有啊……我还特意说了,我只要不要钱的糖纸衣。”
“……”
最后,当金色透明的纸衣递到师傅手中时,他分出了一份给我。
“谢谢师傅!你是个好人。”
我接过纸衣,一口咬碎,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着暖阳的温度。
“哼,知道我好,就好好学习。”
他转身,背着手向前。
我跟在他身后。
“师傅,你不吃糖吗?”
“太腻了。”
“哦哦……”
一路徐行,穿过了热闹的街市,我们停在了之前的那座小桥前,河对岸就是当初遇到乞丐鬼的地点,那根立在原地的树棍上,隐隐有一抹新绿抽长。
可师傅没有带我过桥,而是向着前方,穿过柳枝拂荡的河畔,最终停在了一座破旧的小庙前。
这是要干什么?
我有些不解。
就见师傅将背在身后的糖衣去除,摸来一个香炉,往里面一插,燃一根香作伴。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老鬼,出来吃东西了。”
说完,河中突然冒泡,一个黑影猝然钻出,在天空旋转着轰然落地。
“咳咳咳……”
我的糖纸衣!
我连忙将整块糖纸衣塞进嘴巴里,避免沾上灰尘。
待烟雾散去,一个熟悉的人影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那个逃跑的黑脸大汉!
“哇呀呀呀!是恁家的甜滋滋,香得直昏了头!”
他怪叫着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戏台上的将军,螃蟹步,手张开,就差背后插旗。
“吃就吃,搞恁么多名堂干甚。”师傅弹了一下糖纸衣,竟掸出一抹雾气,径直飘向黑脸壮汉。
“吸吸吸吸吸吸——”
他大声一喊,鼻孔通气,将那雾气吸入肺腑,整个人面色瞬间舒坦,飘飘欲仙。
好怪。
而且……这家伙跟我还有仇呢,等我把糖纸衣吃完,下一个就是你。
“滋溜滋溜……”
我认真地舔着口中的美食。
“吃完了吗?”师傅对它说道。
“吃完了吃完了,好上路好上路。”
后者摇头晃脑坐下,端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师傅。
“天凶劫煞如何办?当斩不斩受其乱,一念善,一念恶,莫要叫她走歪了去!”
那黑脸突然看向我,唱戏般念道。
“知道了知道了,是非善恶,心中自明,是我徒,是我命,怎得叫她走歪了去。”
师傅长吁一声,站起身。
却见黑脸壮汉重重点头,看向我的目光,也变得片刻清明。
“小家伙,莫要不归,不归不归,再难当归。”
言毕,他闭上了眼,一行泪从眼角流下。
师傅站起身,从腰间取出一张看不清样子的傩面,唯有标识的,便是那眉心一点朱火。
“拜请南方赤帝君,火龙车驾降凡尘!祝融真火通三界,炼度苍生化祟神——起!”
说完,师傅戴上面具。
刹那间,我的身体瞬间紧绷,眼前的老人消失不见,只有无数熊熊燃烧的大火,比太阳更加耀眼,刺得我睁不开眼。
“青晏陆氏——陆长风。”
“生——镇边关,守一方,保平安。”
“死——化鬼雄,压邪祟,定安康。”
“忠义千秋,是为大丈夫,义夫,英雄也。”
那火焰,随着唱词,愈发高昂。
“今傩师陆河山,请天火,烧尽一身煞,入得轮回身,拜请!”
“送,陆将军。”
遥遥声起,身后无数居民缓缓聚拢,停在长桥边,尽皆注目着那一轮涤净之焰,烧去了凡尘世俗,烧去了一身煞气,烧得天光煌煌。
随后,一人拜倒,其后,三人、五人……所有的居民弯腰朝此一拜。
“送,陆将军!”
而我,也终于透过那火焰,看到了师傅笔直的脊梁,挺立天地之间,撑起一方。
火焰很快就散去了,原地,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那小小的香炉,和上面的一纸糖衣,一炷残香。
“谢傩神火,尘归尘来土归土,神归宝座人归初,拜离——”
一声叹,师傅身上的火焰瞬间消散,只余袅袅青烟。
师傅摘下了面具,身后的居民朝他再拜,随即离散。
他看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
“扶我一把,身体有些吃不消……”
“……”
我连忙小跑而去,扶住师傅。
“哎呦……”
他哀叹着,揉着腰。
“刚才你可看清?”
“没有,太亮了。”我诚实回答。
“前面呢?”
“那倒是看清楚了。但是……”
我有些困惑。
“说。”他点着头。
“师傅,你刚才是在说话吗?”
“对。”
“可是……不是说不能说话嘛……神本无言。”
我扶着他,一拐一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是啊,神本无言……可人有言呐。”
“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说话啊?”
一直闷着有点不习惯。
“呵,连走还不会,就想着跑了?”
“吔……”
我吐着舌头。
“想要跟我一样,那还得练,就让我来考考你,刚才有哪些步骤是必须……”
“欸……”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的拐角,清风拂过柳叶,恍惚间,似有铃声响起,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