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汀屏退了王妈妈等人,独自坐在书案前。那张经过矾水显影的《洛阳繁会图》依然铺在那里,旁边是父亲留下的几本天文手札和那本泛黄的《大统历》残卷。
窗外雷声隐隐,似乎又有一场暴雨将至。
顾雪汀闭上眼,眉心微蹙。这一夜在昏死中窥见的荒诞梦境,此刻竟像生了根一般,又一次在她脑海中翻腾起来。
她自幼随父修习历算,笃信“致知在格物”,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梦者,幻若空花,最是虚妄。
可这一夜的梦,又与寻常的离魂之症不同。那不是杂乱无章的影像,那挂着惨红灯笼的官船、冰冷刺骨的河水、那女子在水中缓缓沉下……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令人战栗。
电光火石间,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在真味斋里,隔墙听来的那几句酒后闲谈:
士子们叹息的“天启年间沉江案”,口中那位名动京师却惨死的清倌人“水月”。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案边那本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水月鉴·沉江》。戏词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意象,竟与梦中的一幕幕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我也许并不是真的看见了鬼神。”顾雪汀在心中对自己低语,“不过是读过的戏词入了心,听过的闲话入了耳,在惊惧交加之下,心神将这些散落的珠子,自行串成了一条线。”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股因梦境带来的寒意压下去。努力将脑海中那些散乱的线索,像拼图一样一片片摆开。
被盗的《泰西星官新图》、父亲留下的舆图红点、沉香阁的泥偶、白马寺的塔影、清沅的惨死……还有那个在梦中看到的,充满了恨意的公输班。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公输班想要复活水月。
倘若梦是真的…公输班对水月的执念已经入魔。为了让爱人重归人间,他完全可能动用某种邪恶的献祭仪式。
可是……真的只为了复活一个人吗?
如果只是为了招魂,为何要搞这么大的阵仗?为何要将那十三个活人桩,撒落在整个洛阳城中?甚至还要动用白马寺这种皇家地标?
顾雪汀的手指在舆图上那十三个红点间游走。这规模太大了,大得不像是为了一个人,倒像是在……搬运气运。
“这不是简单的复活。这是在动风水,是在改地脉之气运。”
她喃喃自语,眉头越锁越紧。
但如果是为了风水,又有一个更大的谜团横在眼前——那就是被盗的《泰西星官新图》。
要知道,风水堪舆,那是中原的绝学。那帮人抢一本用来观星测天的西洋图纸做什么?星星离地下那么远,能和地脉气运有什么关系?
顾雪汀闭上眼,努力回想着父亲之前关于那卷星图的每一句话。
“汀儿,咱们的历法,推步之术虽精,往往知其时而不知其确位。可泰西人的图,引入了‘岁差’与‘经纬’,令这周天星宿的丝毫位移,皆在算中。即便是那最难推演的日月之变,亦能算准那一刻月亮挂在哪一寸天,地影落在哪一寸地……”
“地影落在哪一寸地?”她喃喃自语道。
父亲说过,西洋星图最贵在‘精准’二字。可寻常日升月落,影随光移,稍微差个几分几厘又有何妨?那一帮人费尽心机抢夺星图,定是为了算准一个平时绝难算准,且稍纵即逝的特殊时刻。
究竟是什么时刻?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顾雪汀的脸。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看向了那本《大统历》。几日前在观星台,她随手翻过秋后的历页,只记得八月望日那一格旁有一枚被朱笔圈出的细小“食”字,当时尚不觉其意。此刻心念一动,她伸手将历书拉到面前,迅速翻回那一页。
父亲的字迹苍劲有力,在那一格下方,用细小的行楷写着一行朱批:
“崇祯十二年,己卯。八月十五,中秋。月亏犯限。”
朱批旁还有一行小字:
“交距不过分许,食分九分有余,若天清,当见大食。”
月食。
今年八月十五,有月食。这意味着……
顾雪汀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中原的风水数术中,月为太阴之精。中秋月圆,本是阴气最盛之时。若是那夜再逢月食——尤其是那种吞噬一切的全食,天地昏暗,阴阳逆转,那便是一甲子难遇的,行“厌胜”“断脉”这种逆天之事的绝佳时机。
她终于懂了。
他们抢星图,确实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为了……校准。
公输班布下的这个局,精密得几乎不像凡人手笔,已近浑天仪一类的怪诞机关。
在寻龙点穴之术中,那所谓的“龙脉”“龙喉”,原本并非钉死的一个点,而是顺着山川走势延绵而下的一整条“气带”。风水师不过是在这条带上,凭形势与理气,择一处最相契合的“穴眼”落笔。若要“锁喉”,也并非只能锁某一寸土,而是可以在这一整段“喉带”之中,择数处相互呼应的桩眼,将龙身生生钉住。
公输班他们却反其道而行——
并非先有穴,再候天时,而是先选天时,再反推穴位。
因为月全食虽自初亏至复圆绵延良久,但那真正阴煞遮天、天地若盲的“食甚”之刻,不过寥寥数息。
要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让随着月亮移动而不断偏移的塔影尖端,毫厘不爽地钉入伏在龙喉一带的某一处方寸桩眼,就不是寻常寻龙之术所能做到的了。
差上一线,塔影便落空;迟上一刻,天时便已错过。这把无形的“刀”只要砍空一次,整座大阵,便等于是废了。
唯有倚仗那张引入了“岁差”与“经纬”的泰西星图,方能算出八月十五月全食“食甚”,也就是最黑暗那一刻——月亮在天球上的高度与去向细到毫厘之差。
再以洛阳城的经纬、白马寺齐云塔的高低,将天上的一点一线,折换到地面上来,推步出那一瞬间塔影在城中所划过的那一条极窄的“影线”。
先以风水寻出龙喉一带,再以星图勾出塔影所经之线。
龙脉是带,塔影是线,这两者相交之处,便是他们硬生生“捏”出来的锁龙桩眼。
进而,他们便可以在那条影线与龙喉气带相交的地方,埋下活人桩,将那一处“交点”炼成真正的“穴眼”。
白马寺齐云塔的影子,在那一瞬间究竟会落在哪一块砖缝里,早已不是天意,而是他们用星图、塔影和龙脉合起来谋划出的惊天之局。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恐怕看反了一步。
起初,她以为这些红点,是父亲按星位标下的,是天上某几颗星宿在洛阳城中的落脚处。如今再看,这却是他们先寻出龙身与龙喉的大致走向,再借泰西星图推步那一夜食甚时塔影所经之线,在龙喉一带与塔影之线交汇之处,硬生生捏出来的“锁龙点”。
龙脉本是带,他们却强行将之钉成一串“星位”;
这些红点既是星,也是钉:
既是天上某颗宿在地上的投影,也是压在这条龙身上的透骨桩。
“塔影……就是刀锋。”
“他们想要图谋哪里的龙脉?”
顾雪汀抓起朱笔,在舆图上试探着将那几个红点连线。
当十几道墨线最终汇聚成形时,她手中的笔猛地顿住了。
这个形状……太眼熟了。
她这几日翻遍了父亲留下的《水经注》手稿,脑海中不论日夜都在回想父亲之前的教诲。
父亲曾不止一次带着她登上邙山,指着脚下的山河说:“汀儿你看,北邙绵延如卧蚕,伊阙对峙如双阙,中间洛水贯穿,这便是洛阳城的‘生气’所在。”
父亲当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对山河的敬畏:“而洛阳城,正如这中原大地的丹田气海。此处气脉一动,则天下经络皆震。若此处龙脉有失,则神州之气散尽,国运必当夭折。”
在风水眼里,这生气是有形的。
顾雪汀颤抖着将父亲在那张手稿上勾勒出的“生气流转图”,与眼前这张布满红点的舆图重叠在一起。
虽然大小分布有所变化,但是两张图的形状勾勒几乎是嵌合的。
城南那处红点,正是沉香阁,它压在生气回环的“足”位,死死钉住了地气的流转。城东之点,卡在气流分支的“翼”侧,好似枷锁;而城西那一点,更是不偏不倚,死死钉在气脉隆起的“脊”骨之上,令其动弹不得。
那十三个散落在城中的红点,就像是一颗颗精准的透骨钉,沿着洛阳的山川走势,死死地钉住了地下那条最隐秘、最磅礴的脉络。
“这条龙脉……不是一城一地的寻常小龙。”
顾雪汀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贯穿整个中原的巨龙。”
那些被封在红点里的活人桩,就是一颗颗透骨钉,将这条蛰伏在地下的巨龙,生生地锁死在原地,让它动弹不得。
那么,那把从天而降的刀,究竟要落在何处?
顾雪汀的手微微颤抖,她拿起尺子,在那张舆图上,准备画出那致命的一刀。
可当尺子按照八月十五月全食的星位摆正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不对……方位不对。”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清沅被埋的那个竖井,是在申时的日影下被发现的。日西影东,那是太阳的影子。可八月十五是月食,月在中天,塔影向北……日月相对,其影南辕北辙。”
“八月十五的月,在那一刻当居中天,塔影指向正北;而清沅被发现那日,申时西斜的日影,却是斜斜落向东北——两者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顾雪汀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两点截然不同的方位,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让她遍体生寒。
“清沅……根本不是龙喉。那个竖井,只是他们用来‘试刀’的靶子!”
“他们抢夺西洋星图,算尽了岁差毫厘,就是怕那把天刀砍偏。他们先用申时的日影做一次预演,确认塔影能精准地落在竖井那块青砖缝里,确认那把‘尺子’分毫不差。”
“既然尺子准了,那真正的‘行刑’是在哪里?”
顾雪汀颤抖着手,重新调整了尺子的角度,按照推演出的月全食“食甚”那一刻的方位,画出了一条漆黑的直线。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那日白马寺知客僧的声音,以及老和尚用茶水在桌面上划出的那道长长的水痕。
“水亦有路……塔影自有归处。”
她迅速抓起朱笔,凭着记忆,将那道代表地下“水路”——也就是龙脉走向的线条,重重地描在了舆图上。
黑色的影线。
红色的水路。
两条线在白马寺的北面,精准地交汇成了一个死点。
那个点上,赫然立着那个她曾被阻拦靠近,与童谣所唱“石碑翻面”似有对应的东西——
福王为国祈福的功德碑。
“啪。”
顾雪汀手中的笔颓然滑落,笔尖戳破了纸面,正如那块碑戳破了龙脉的咽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绝望与愤怒交织。
“竖井是试刀,功德碑才是砧板。”
“他们在每一个关节都埋了活人桩,锁死了这条龙的挣扎。只等八月十五月全食那一刻,天地无光,阴煞遮天,借着塔影这把无形的黑刃,一刀斩在那块功德碑上,彻底切断大明的龙喉……”
轰隆——!
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顾雪汀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笔颓然滑落,滚到了地上。
这不仅仅是杀人害命,也不仅仅是复活亡魂。
这是一场针对大明国运的斩首行动。这是一场足以让天塌地陷、让神州陆沉的惊天阴谋。
“神州……断龙……绝脉。”
她颤抖着写下这四个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这等谋逆大罪,一旦做成,顾家乃至自己母族作为星图的保管者,都将万劫不复。而神州大地和万万苍生也要受那陆沉之苦。
可是,是谁?
公输班吗?
顾雪汀摇了摇头。这疯子的确参与其中,他是这把刀的锻造者。但他那个复活爱人的执念,虽然疯狂,却并没有颠覆王朝的动机。哪怕他恨这世道,他也只是个匠人,没这么大的格局去操盘这种国运级别的棋局。
他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那个幕后黑手,利用了他的恨意,利用了他的手艺,让他以为自己是在造一座永恒的戏楼,实际上,却是在帮别人挖大明的坟墓。
那幕后那一双握刀的手,究竟属于谁?
福王?
更不可能。那个胖成肉山的王爷虽然荒淫无度,贪婪成性,但他毕竟姓朱。断自家龙脉,那就是自掘坟墓,断子绝孙。他顶多是被那些术士忽悠了,以为这是在修什么“长生园”或者“积福塔”。
排除了这两个最显眼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让顾雪汀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最想断大明龙脉?
是如今正肆虐中原的流寇吗?
顾雪汀摇了摇头。李自成那些贼人虽然造反,但打的也是“替天行道”的旗号。他们是想夺这天下,坐那把龙椅,又怎么会做出自毁根基、让这神州陆沉的疯事?
难道是……关外的北虏?
那个在辽东虎视眈眈的建州女真?
可是,洛阳地处中原腹地,离关外何止千里?那些茹毛饮血的鞑子,真的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绕过九边重镇,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洛阳城,布下这等精密的大局吗?
若他们真来了,为何至今未见半个留着金钱鼠尾的踪影?
谁有这个动机,又有这个能力,且能够像幽灵一样藏在这座城里?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仿佛看到了一双来自异域的、贪婪而残忍的眼睛。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白马寺偶遇的那群人。
那群身着异服,佩戴双刀又行踪诡秘的东瀛人。
他们来得太巧了。正如这工程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白马寺,盘踞在龙脉的咽喉之地。
难道是……倭人?
顾雪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在白马寺偶遇的那个少年。
那个有着一双如寒星般清冷眸子,沉默着擦拭长刀的少年。
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顾雪汀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难道都是为了这一场阴谋吗?他也是这局里的一颗棋子吗?
“不……我不信。”
顾雪汀闭上眼,试图将那个清瘦的身影从这残酷的现状中抹去……可心口却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她扶着书案的手指节泛白,身体竟已摇摇欲坠。
她看向墙上那幅父亲留下的字——“知行合一”。
“不管是东瀛人,还是别的什么恶鬼……”她咬着下唇,轻声道。
距离八月十五,还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就是这洛阳城,乃至这大明天下最后的生机。
她推开窗,任由冰冷的夜风吹乱她的长发。
“父亲,阮姐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