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处置得当,可滋养一方,化源灵脉;若失控,则涤荡万物,寸草不生。当时乡中的学正与几位大教谕,似是对这源气起了心思,想借其力,在‘寻仙大考’中为本乡搏个惊天成绩,甚至妄图以此与天道书院谈条件。”
江可可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然后呢?他们成功了吗?”
店小二苦笑摇头:“若是成功了,哪还有后来的祸事?据载,他们尝试引动源气,却根本无法掌控,导致源气暴。山林枯萎、乡民衰颓之象,并非源气天然邪恶,而是他们操作失误引发的灾难。”
云珩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神情平静:“接着说。”
“那时,乡里确实有位天才,人称‘莫愁郎’。但他并非传说中那般悲天悯人、一心为公。”
店小二声音更低,“残卷形容他‘性疏狂,慕逍遥,常作惊人之语,行悖常之举’,尤其在阵法与推衍一道,常提出与典籍、学正教诲截然不同的见解,被视为‘离经叛道’。”
“源气暴走,灾象已显,眼看无法收拾,更将彻底断送当年乃至未来数届大考的希望。学正与教谕们惊慌之下,为掩盖自身过失,也为寻一‘解决之法’,便将主意打到了莫愁郎头上。”
江可可睁大眼睛:“他们想让他顶罪?还是想让他想办法?”
“两者皆有。”
店小二叹息,“莫愁郎对源气确实有独到研究,曾提出过一套与正统‘镇压净化’思路迥异的‘疏导共生’之法。但在学正等人看来,那简直是异端邪说,荒诞不经。可事急从权,他们一方面对外将灾祸源头悄然替换概念,污为‘上古幽戾’,另一方面,对莫愁郎威逼利诱,晓之以‘乡梓存亡’、‘大义名分’,实则想利用他对源气的理解,寻一条既能平息事态、又能保全他们颜面甚至从中牟利的捷径。”
云珩淡淡道:“于是,他们骗了他。”
店小二点头,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据那残破记载推测,他们或许对莫愁郎承诺:只需他以其独创法门,以身入潭,暂时稳住源气,他们便有后续手段接应。不仅能救他出来,还能借此功绩,保送他直入天道书院,甚至为他请功。而莫愁郎……虽性情不羁,但对故乡确有深情,并且或许抱着一线证明自身所学的念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祭坛是仓促搭的,观礼的乡民是懵懂的。莫愁郎跃入潭中,是否自愿已不可考。但残卷暗示,他入潭后,并非在施展什么‘净灵化戾’的献祭阵法,而是在尝试‘疏导’、‘沟通’源气。而潭边的学正与教谕们,在他入潭、气息与源气勾连最深、最无法抽身之际……启动了早已布下的、完全相反的‘禁锢抽炼’之阵。”
江可可倒吸一口凉气。
“那阵法,并非是为化解什么幽戾,而是以莫愁郎的灵体金丹为锁链,将暴走的混沌源气强行束缚、镇压,同时将其部分温和之力缓慢抽离,反哺山川。莫愁郎的意识、修为、乃至生命,都被死死锁在阵眼核心,成为维持这个‘谎言大阵’运转的永恒燃料。他的‘异端思路’,连同他这个人,一起被埋在了潭底,成了维系表面‘祥和’与‘莫愁’假象的基石。”
店小二的声音愈加干涩,“后来,灾象平息,山川复苏。学正与教谕们将早就准备好的‘为苍生献祭’的故事广为传播,自己则因‘临危不乱、指导有功’,或得升迁,或受厚赏。翠微山成了莫愁山,深潭成了莫愁湖。那被抽离出的、温和的源气滋养之地,后来确实灵气渐丰,甚至对修炼有所裨益,使得莫愁乡在大考中的表现偶有亮眼,更坐实了‘英灵庇佑’的传说。只是……”
他看向窗外,仿佛能望见那平静的湖泊:“只是那湖心,镇着的不是什么浩然英灵,而是千年不得解脱的冤屈与愤怒。那所谓的‘平静无波’,不过是阵法死死压制的结果。曾有胆大的修士潜入深处,隐约感应到的也并非庇佑之念,而是冰冷的哀恸与滔天的不甘……可惜这些感应,大多被视为心魔作祟,或是对英灵不敬产生的幻象,无人深究,也不敢深究。”
店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
江可可已经听得脸色发白,紧紧攥着衣角。
她从未想过,一个被传颂千年的悲壮故事背后,竟然藏着如此冰冷残酷的真相。
云珩沉默片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凉透的茶。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莫愁山的方向,深邃难明。
他看向店小二,“这些残卷记载,如今何在?”
店小二慌忙摆手,“早就没了!听说……听说在故事定版流传开后不久,所有相关的矛盾记录,都被‘整理’销毁了。小的祖辈也是因为私下誊抄了只言片语,才传下这点影子。客官,此事您听过便罢,万万不可在外宣扬,否则……恐惹麻烦。”
“我知道。”
云珩点头,“有劳了。”
店小二如蒙大赦,躬身退下,去后厨催促酒菜。
江可可这才缓过神,凑到云珩身边,小声问:“公子……你说,哪个是真的?”
云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渐渐聚拢的暮色,缓缓道:
“可可,你记得我们之前路过一些乡村,见到供奉的‘河神’、‘山神’吗?有时祈求灵验,有时毫无反应。或许灵验时,正是那‘神’在履行残存的职责或本能;不灵时,或许是因为那所谓的‘神’,本身就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与禁锢,哪有余力回应贪婪的索求?”
他收回目光,看向江可可,眼神平静:
“考试的红利,文明的赞歌,有时需要燃烧真实的血肉与魂灵来书写。而第一个被献上祭坛的,往往是那个看清了问题,却无法被‘标准答案’容纳的……异类。”
江可可似懂非懂,但心底却因这番话,漫上一股沉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