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宣誓声浪,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枚令牌上——这“天道书院”四个大字,在晨光下泛着沉静的金属光泽,仿佛有千钧之重。
没有人会去质疑这份令牌的真实性,因为其中蕴含的精纯灵气,是不可能作伪的。
方修士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那只握着戒尺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皮肤下突突跳动。
“天……道书院?”
他终于挤出四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云珩依旧保持着那副温和谦逊的笑容,将令牌缓缓收回储物袋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
“晚辈奉书院之命,游历四方,察访各地学府授业之实、学风之正。”
明明字句是那么的官腔,但云珩的语气却悠闲地像是在跟友人谈论今天天气不错,“昨日途经莫愁乡,偶闻此地学风炽盛,更有‘莫愁郎’先贤遗风感召,特来观摩学习。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紧张屏息的学子,最后落回方修士脸上。
“只是昨夜于湖畔静观时,意外发现莫愁湖畔的阵法似乎被人动过手脚,阵纹流转滞涩,灵枢节点偏移,若非及时发现并修补,恐有三五载便会彻底失效。”
这当然是胡扯。
莫愁湖的阵法还可以延续三五千年。前世也是在三千年后才被人注意到,而直到五千年后,莫愁乡才被爆出丑闻。
当时昭王朝甚至都开疆拓土到领土翻了好几倍,再然后……就没有昭王朝了。
“道友方才说,这湖阵非你修缮。可晚辈这‘滴水寻踪’之术,追踪到的上一道阵法修补印记,分明就落在道友身上。”
云珩抬起手,撤除水滴上的隐匿阵法,遥控着让其悬停回掌心之上,内里隐约可见流转的阵纹微光。
“此术乃书院蓝长老亲传,专为查证阵法师手笔。误差不超三息。”
云珩微笑,“所以方道友,要么是蓝长老的术法差强人意,要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如此大的帽子扣下来,却能让所有人都听懂其言下之意。
方修士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方道友似乎有些不适?”
云珩关切地问,“莫不是晨起受了风寒?也是,莫愁乡山间湿气重,道友常年在此布道授业,确实辛苦。正巧晚辈昨日有幸在坊间一家名为翠明楼的酒楼尝到几坛好酒,公若有暇,晚些时候可以让人捎点过来。”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但落在方姓修士耳中,却字字诛心。
尤其是“翠明楼”……
难道他知道我跟婉儿的关系?
方修士惊疑不定地看着云珩,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试探?还是巧合?
他现在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叫云珩的,必然就是昨日在婉儿那疯狂打探消息的家伙。
但婉儿十分谨慎,昨夜冒着夜色前来,确保无人跟踪后,才开启隔音结界与自己谈话,云珩没理由,也没道理凭借炼气期的修为窃听才对……
不……
若他真是天道书院本部的学生,还跟那个神秘莫测的蓝长老关系匪浅的话,那一切就都有可能。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便如冰水浇头,让方姓修士浑身发冷。
“云道友说笑了。”
方修士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糊在脸上,“那湖阵……确实与我无关。许是前些日子我与友人在湖畔闲逛……”
顿了顿,方姓修士像是抓住了什么重点般,双眸微微亮了一瞬,“当然,我并不是在说您或蓝长老的阵法造诣有问题,只是云道友毕竟年轻,加之昨夜酒精影响……或许,这才是问题所在。”
炼气期无法辟谷,也无法像筑基期那样随手将酒精等秽物排出体外。选择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云珩笑笑,语气轻松,“说起来,方道友今日不是要‘布道讲学’么?晚辈恰好近日陷入瓶颈,希望能在旁聆听学习。若道友讲得精彩,待三日书院长者到来后,定当如实禀报——莫愁乡九天学府,学风严谨,师长尽责。”
方修士的脸彻底白了。
他听懂了这话里的威胁:配合,或许还能周旋;不配合,今天的事就会“如实”传到书院本部耳中。
而一旦书院介入调查湖阵之事……
“云道友……”
他艰难地开口,“今日课程恐不适合旁听……皆是些基础阵理,粗浅得很,怕污了道友耳目……”
“无妨。”
云珩打断他,径自走向讲经堂,“晚辈最喜温故知新。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嘛。”
他说着,便已踏入堂内。
江可可赶紧小跑跟上,在经过方姓修士身边时,还特意仰起小脸,冲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方老师,我家公子脾气可好了,您别怕呀。”
方修士:“……”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青衫背影悠然步入讲经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杀了吗?
得杀吧?
但是杀了的话,三天后的寻仙大考又要怎么应对?
不杀吗?
不杀吧?
但是不杀的话,眼下这情况又要怎么应对?
方修士陷入了有生之年最大的两难境地。
讲经堂内,数十张蒲团整齐排列。先前进来的学子们已经各自落座,只是此刻无人翻开书卷,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门口。
云珩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江可可挨着他坐下,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包瓜子,开始嗑。
“你什么时候买的瓜子?”
云珩无奈。
“昨个儿你听书的时候顺手买的。”
江可可摇头晃脑,“听课不配点零嘴,那可太没意思了。公子你说是吧?”
“你啊你。”
云珩失笑,摇了摇头,没在管她。
终于,方修士忍受不了学子们的灼灼目光,走到讲台,用戒尺让大家肃静。
“今日我们讲……《基础阵纹勾连要义》。”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平稳,“阵纹之道,在于灵流顺畅,节点呼应……若一处滞涩,则全阵皆危……”
中途,方修士好几次想暗中使用传音符箓,让分部那边派人过来支援,但他都忍住了。
别的不谈,光是那直到被云珩收起都未被他察觉的“水滴”,就足以证明云珩的实力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拉胯。
退一步来说,万一此次前来访查的不止云珩一人,在他身后,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本部之人”呢?
若是真因为搞小动作被逮住,那可就真的“人赃俱获”了……
如今,方修士除了在心里祈祷远在翠明楼的婉儿能觉察到这里的异动,然后派人过来协助,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云珩听得很认真,甚至从储物袋中取出纸笔,不时写写画画。
只是他记录的东西皆跟方修士所讲无关,中途江可可好奇凑过去看,能看到的却只有鸡鸭鱼兔等生物的简笔画。
“……你是肚子饿了吗?在想晚上吃什么?”
江可可无语地阴阳了一嘴。
“错误的。”
云珩反驳,“我是在想中午吃什么。”
江可可:。。。?
“……故而,修补古阵时,最忌擅改原阵枢要。须得溯其本源,明其立意,方可不损先贤心血——”
“方道友。”
在对方讲到关键处时,云珩忽然开口,把堂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方修士更是手一抖,戒尺差点掉在地上。
“道友有何指教?”
他强笑着问。
“指教不敢。”
云珩起身,缓步走向讲台,“只是方才听道友讲到‘溯其本源,明其立意’,忽有所感,想请教一二。”
他停在讲台前,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莫愁郎献身图》。
画中白衣少年纵身跃入潭心,神情平静,身后是跪拜的乡民与清浊交融的湖水。
“按传说所述,莫愁郎当年是以自身为阵眼,灵肉神魂皆融于大阵,化戾气为清灵。”
云珩缓缓道,“此等‘净灵化戾’之阵,立意至高,在于‘包容’与‘转化’,而非‘镇压’与‘封锁’。”
他转过身,面向堂内所有学子。
年轻的面孔上,一双双眼睛清澈而深邃。
“那么问题来了——”
云珩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一个立意在于‘包容转化’的阵法,为何需要后续的‘修补’?又为何会被人动过手脚,甚至于‘逐渐失效’?”
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方修士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云珩提笔,在讲板上写下一个“源”字,然后转身,竖起两根手指,“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可以有两种解释。”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如锤:“要么从一开始这就是错的,那湖中之气并非戾气,故而阵法无用;要么,这阵法便并非我们认知当中的那般立意至高,而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刻意修改,故而需要像洋葱那般,用一层又一层额外的谎言阵法来包裹。”
有少部分学子能听懂云珩的意思,但他们却都低下了头;还有更多的则觉得云珩讲的云里雾里,眼里充满困惑。
面对此情此景,云珩除了在心底哀叹一声,也无力做些什么。
千年的教化还是太长了。
仅凭他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瞬息变革的。
好消息是三日之后,天道书院、昭王朝官员等多方势力荟萃,皆时方可借力打力,于众目睽睽之下终结此方“愁怨”。
至于现在……
云珩侧头,看向方修士,眼神淡漠到了极点。
甚至把江可可都吓了一跳,瓜子都忘记磕了。
“方道友。”
云珩轻声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方才讲得没错,阵纹之道,在于灵流顺畅,节点呼应。”
“人心之道,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抬手,那滴水珠从掌心飘起,悬浮在方姓修士面前。
水珠中,隐约映出一张女子的脸——正是酒楼掌柜“婉儿”,她正对什么人焦急地说着:“……实在不行,我们趁这几天把他弄死得了吧?”
影像一闪而逝。
方修士彻底瘫坐在了地上。
都到现在这个阶段了,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云珩和方修士之间是绝对意义上的对立面。
“今日课程到此为止。诸位先回吧,三日后便是大考,莫要因此分心。”
云珩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捆绳子,随意地丢在讲桌上。
明明看上去是棉织物,但与讲桌触碰的一瞬间,却发出了沉重的金属闷哼声。
学子们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离开。只是每个人走出讲经堂时,脸色都苍白得可怕。
江可可很识趣地起身,走到门口把风。
堂内,只剩下云珩和瘫坐在地的方修士。
窗外,晨光正好。
山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但讲经堂内,却冷得像寒冬。
“给你两个选择。”
云珩说。
“一,我以书院的名义,单独把你押送回上三洲刑堂受审。”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刑堂的手段,想必你应该有所耳闻。”
“二,自己把自己捆上,三日后当我的证人,我可以给你减刑。”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一刻钟后,方修士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沙哑着开口,“我选……二。”
很快,他便在云珩的目光下,主动把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
方修士能感觉的出来,这根绳子是一件上品法器,就算他反抗,云珩也能轻松将他捆住,并且无法挣开。
然而,云珩的下一句话,却像是一颗巨石,彻底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很赞同某位妖族老朋友的言论。你们这些庸人,连妖兽都不如。至少人家知道临死前要反扑,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拼尽全力地咬下敌人的一块肉。一点血性都没有的懦夫,也配自称‘修士’?就算我不来,你们又能坐吃山空到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