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峰,风总是比别处来得更凛冽些。

竹叶在风中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声,略显萧瑟。

伍妍盘膝坐在洞府内的寒玉床上,周身并没有灵力激荡的异象,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了近乎停滞的频率。

她在冥想,或者说,她在试图捕捉空气中那抹让她心神不宁的源头。

并非是大难临头的惊慌,而是一种如芒在背、仿佛被某种不可名状的阴影悄然笼罩的压抑感。

就像是走在深草丛中,虽未见蛇,却已闻腥风。

“呼……”

伍妍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墨色的瞳孔在幽暗的洞府中显得格外清亮,却又深不见底。

既然心静不下来,那便不修了。

她睁开眼,墨色的眸子里没有波澜,只是习惯性地开始检查身侧的物品。

在这个修真界,直觉往往比眼睛更可靠。

储物袋里的东西并不多。几瓶用来止血回气的低阶丹药,几张基础的清洁符和传音符,以及十块中品灵石,等价于一百块下品灵石。

之前拍卖会上剩下的灵石,这些日子基本都用来给夏凌霜买药材了。

如今的她,可谓是穷得坦坦荡荡。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横陈于膝头的长剑上——【断念】。

这把剑陪了伍嫣数年,之后又陪着她经历了之前的数次激战。

剑身虽然依旧泛着冷冽的寒光,但当伍妍的手指轻轻抚过剑脊中段时,指腹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粗糙。

伍妍的动作停住了。

她将长剑举起,透过洞府顶端射下来的一束微光,眯起眼睛细细审视。

在那如水的寒光中,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赫然在目。

它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蜿蜒在剑身内部,虽然尚未断裂,但已经破坏了剑气的流通脉络。

是那天挡住夏凌霜威压时留下的暗伤?还是更早之前,在后山练剑时太过透支剑身强度导致的?

原因已不可考,结果却是致命的。

对于剑修来说,剑不仅仅是武器,更是手臂的延伸。

一把有了裂痕的剑,就像是一根随时会折断的骨头。

若是在生死搏杀之际,这把剑稍微慢了一瞬,或者直接崩断,代价就是她的命。

“撑不住了吗……”

伍妍低声自语,语气平淡,听不出惋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把从入宗开始就陪在她身边的剑,终究难以承受她日渐凌厉的剑意,更别提若是再遇强敌,这裂纹便是致命的破绽。

换剑?

伍妍默默计算了一下储物袋里的灵石余额,立刻划掉了这个选项。

一把稍微入流的玄铁剑,起步价都是她全部身家的好几倍了。

那就只能修了。

伍妍做出了决定。虽然修补过的剑会因为材质不纯而导致灵力传导滞涩,甚至剑身重量也会发生细微改变,从而影响手感,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只要还能用来战斗,就是好剑。

她利落地收起所有物品,随后起身,简单地用一根木簪将如瀑的长发束起。

镜中的少女面容清冷,一身素白的宗门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青山城,天宝阁。

伍妍站在大门口,仰头看了一眼那金光闪闪的“天宝阁”三个大字,墨瞳微缩。

即便不是第一次来,这种扑面而来的“金钱气息”依然让她感到一丝生理上的不适。倒不是仇富,只是这种过于嘈杂和奢靡的环境,会干扰她的感知。

伍妍站在大门前,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储物袋。

里面躺着她目前全部的家当。

“啧,你是打算进去乞讨吗?”

一声极度嫌弃、带着几分慵懒鼻音的轻嗤,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炸响。

伍妍的眼睫微微一颤,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紧接着,她的识海中泛起涟漪。一道虚幻的红色身影凭空浮现,懒洋洋地侧卧在她视野边缘的虚空中。

与伍妍此时的清冷素净截然不同,伍嫣一身红衣似火,赤足上系着殷红的铃铛。她单手支颐,那双泛着妖异红光的眸子,正居高临下、满含鄙夷地扫视着四周,最后落在伍妍按着储物袋的手上。

“想当年,本座路过天宝阁,哪怕是看门的狗,我也随手赏它一百上品灵石。”伍嫣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神极尽轻蔑,“一百五十块下品灵石?你进去是想买什么?买他们店里的扫帚,还是买门口那盆迎客松的土?”

伍妍目不斜视,平静地回道:“我要修剑。庚金之精买不起,但庚金粉或许够了。”

“粉末?”伍嫣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浓浓的不可置信,“你是说炼器剩下的废料?用那种垃圾来修我的剑?伍妍,你还要不要脸?”

“现在是我的剑了。”

伍妍走进大厅时,嘈杂的人声让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周身的寒气似乎更重了几分。她就像一滴冷水滴进了热油里,虽然不显眼,却自带一层隔绝众人的结界。

她没有去那些摆满光鲜法器的柜台,而是径直走向了角落里贩卖炼器材料的区域。

“客官,想要点什么?”

一道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软糯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伍妍停下脚步,抬眼望去。

柜台后面,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趴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的天宝阁店员服,袖口松松垮垮地挽着,露出一截如新剥莲藕般白嫩的小臂。

少女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圆脸,五官精致得像个瓷娃娃,嘴角天生带着三分笑意。

此刻,她正打量着伍妍,手里正抛着一颗不知从哪拆下来的算盘珠子,一上一下,玩得不亦乐乎。

“庚金粉。”

伍妍没有在意对方的目光,直接开口,声音清冷得像是在报某种数据,“要三斤左右。”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瞬。

伍嫣已经不想说话了,她正如同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般悬浮在半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废渣……她居然要买废渣……本座的一世英名……全完了……”

庚金粉,一般为炼器师提纯庚金时,剩下的废渣粉末。其质地坚硬,常用于修补低阶法器的裂痕。

优点是便宜,缺点是融合后会让法器变脆,且颜色会变得斑驳难看。

“庚金粉啊……”

桃儿眨了眨眼,那颗被抛在空中的算盘珠子稳稳落入掌心。

她并没有立刻去取货,而是身子前倾,半个身子趴在柜台上,托着下巴盯着伍妍身后的剑。

少女眼珠转了转,似乎觉得这人挺有意思,明明长着一张清冷出尘的脸,气质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开口却要买废品。

“既然是废料,也不好收您贵了。”少女转过身,从身后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药柜中拉出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包裹递给伍妍。

“这一包大约三两重,是上次刘大师炼制金刚琢剩下的边角料磨成的粉,杂质很多,极易炸炉。您若是要,五块灵石拿走。”

“五十块。”

伍妍几乎是秒回,语气斩钉截铁。

这话让伍嫣彻底炸了,她在虚空中暴躁地来回踱步,红裙翻飞:“为了十块下品灵石?你居然为了十块下品讨价还价?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把剑拔出来!架在她脖子上!让她把整个天宝阁的庚金都交出来!”

伍妍完全屏蔽了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目光平静地看着少女:“这包粉末色泽灰暗,显然是两次提纯后的废渣,含金量不足一成。五十块,不能再多了。”

圆脸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伍妍,似乎透过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衣,看到了某种有趣的灵魂。

“行行行,五十块就五十块。”少女爽快地将油纸包推了过来,“看您这么懂行,我就做主送您了。我叫桃儿,客官您下次若是有了大生意,可得照顾照顾我们天宝阁。”

“多谢。”

伍妍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虚伪的推辞。她取出五十块下品灵石,整齐地码在柜台上。

钱货两清。

这种反应让桃儿觉得更有意思了。她撑着下巴,目送着伍妍转身,心里暗暗想着:这青山城,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好玩的剑修?下次若是再来,给她打个八折好了。

伍妍收好材料,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这个角落的瞬间,大厅中央的一幕,让她的脚步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戛然而止。

天宝阁大厅的中央,是专门开辟出的贵宾区。那里铺着厚厚的妖兽皮毛地毯,柜台由整块的暖玉雕琢而成,售卖的皆是精品中的精品。

此刻,一道青色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贵宾柜台前。

那是余清瑶。

少女穿着飘渺宗亲传弟子特有的流云纹道袍,身姿挺拔如松,青色的长发披在身后,仅仅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

但伍妍却敏锐地察觉到,余清瑶的肩膀线条绷得很紧,那是一种处于极度戒备状态下的紧绷。

“掌柜的,这些都要了。”

余清瑶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冷静、果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哟,三张中品高阶的爆炎符,两张金刚护体符,还有一瓶中品高阶的清心丹和阵旗。小伍妍,看样子我们这小师妹还挺有钱的嘛?”

爆炎符,主攻杀伐,且是大范围杀伤;金刚符,主防御;清心丹,防幻术或精神类攻击;阵旗,用于布置临时防御阵地。

这是一套标准的、针对高强度战斗的生存配置。

师妹很有钱,这不意外,毕竟她是峰主的亲传弟子。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买这些?

飘渺宗乃是正道大宗,门内虽然有竞争,但还不至于需要用到这种拼命的手段。除非……师妹认为她即将面临一场生死攸关的危机。

柜台后的掌柜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态度殷勤得近乎谄媚:“哎哟,仙子真是好眼光!这些可都是咱们店刚到的尖货,特别是这爆炎符,那是筑基期修士全力一击的威力啊!一共诚惠一百二十块中品灵石,给您抹个零,一百二就行!”

一百二十块中品灵石。

听到这个数字,站在阴影处的伍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个只花了五十块下品灵石买来的纸包。

巨大的贫富差距,在这个瞬间具象化了。

伍妍站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余清瑶付账、收货。

余清瑶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阴郁而深沉,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伍妍掐灭了。

此时此刻,若是自己走过去,能说什么?

“师妹好巧”?太假,而且毫无意义。

“你怎么买这么多符”?这属于刺探隐私。

“需要帮忙吗”?自己口袋空空,连把好剑都没有,拿什么帮?

更何况,余清瑶现在明显处于一种“不想被人打扰”的状态。

自己若是贸然上前,只会让她觉得尴尬,甚至怀疑自己在跟踪她。

伍妍的社交逻辑简单而粗暴:既然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且出现会造成对方的困扰,那么最优解就是——消失。

不打扰,是她能给出的最大的温柔。

伍妍收回目光,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像是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转身,避开了大厅中央的人流,朝着侧门的方向走去。

就在伍妍转身离开后的第三息。

正在将符箓收入储物袋的余清瑶,动作猛地一滞。

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是上一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来的第六感。

就在刚才,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视线没有恶意,不带贪婪,也不含杀气。

它就像是一块冰,或者一阵风,静静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散去。

“怎么了,仙子?可是有什么遗漏?”掌柜见余清瑶突然停住,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

余清瑶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扫向大厅的角落。

那里是通往侧门的方向,此刻空荡荡的,只有一块深蓝色的门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什么人也没有。

余清瑶皱了皱眉,握着储物袋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是错觉吗?

不,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冷淡、疏离,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

难道是那个魔头?

余清瑶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那个魔头现在应该还在竹取峰养伤,而且以上一世那个魔头的性格,若是见到自己,怎么可能如此安静地离开?她只会带着那种戏谑而残忍的笑,走到自己面前,嘲笑自己的弱小。虽然这一世她好像有所改变,但谁知道那是不是演技。

“或许,真的是我太紧张了吧。”

余清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云。

禁制被破坏的事情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口,让她有些草木皆兵。

无论那道视线属于谁,现在的她都没有时间去深究。

只有活下去,只有变强,才能在这个即将崩坏的未来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余清瑶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转身大步走出了天宝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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