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法典从昏暗的门洞里飞出来,擦着艾薇拉的帽檐砸在地上,激起一圈灰土。

紧接着被轰出来的,是个瘦得像根枯柴的学生。

这家伙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一边捡书一边还不怕死地回头嚷嚷。

“这是让·雅克·卢梭的初版!你竟然把它垫桌脚!你这是对文明的犯罪!”

“老子还要用它擦屁股呢!”

门里传来一声更中气十足的咆哮,伴随着一只破拖鞋飞出的风声。

艾薇拉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着那学生抱着书落荒而逃。

这就是拉丁区。

左岸的心脏,穷学生的天堂,也是整个巴黎最不像巴黎的地方。

这里没有右岸那种拿腔拿调的阔气,也没有蒙马特尔那种烂醉如泥的颓废。

这里只有一种味道——穷酸。

几百年前,这儿的学生只说拉丁语,现在虽然改说法语了,但那股子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随时准备为了个哲学观点跟人决斗的劲儿,一点没变。

艾薇拉抬头看了眼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智慧之泉书店”。

木头都烂了一半,这就是所谓的“智慧之泉”。

她推门进去。

那股陈年纸张发酵的味道,混着霉味、猫尿味,还有老板那一身没洗澡的酸臭味,直接往鼻子里钻。

比红磨坊的劣质香水还上头。

店里黑得像个坟墓。

窗户被书堆堵死了,只有门口那点光线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那个刚发完火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是个地中海发型的胖老头,手里抓着半根法棍,正恶狠狠地往嘴里塞。

他瞥了艾薇拉一眼。

这种地方很少来这种看着就干净体面的女人。

“买书?还是找人?”老头把法棍渣喷得到处都是。

“要是找哪个负心汉,出门右转去警察局,这儿只有死人的废话。”

艾薇拉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

她走到最里面的架子前,这里的书都不是摆着的,是堆着的。

有些书脊都已经烂没了,露出里面的线装订,像是一排排烂掉的牙齿。

她在找那本传说中的手抄本。

据说是从中世纪某个疯掉的炼金术士手里流出来的,上一个买主看完之后,发誓说看见了魔鬼,吓得半夜把书扔到了大街上。

这种传闻,在拉丁区能卖个好价钱。

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滑过。

没有。

全是些枯燥的神学辩论,还有几本教人怎么放血治头疼的庸医指南。

这些书上残留的情绪都很平,除了无聊就是死板。

突然,指尖在一堆破烂羊皮纸下面,触到了一股热浪。

一股躁动、狂热、甚至带着点烧焦味道的情绪。

找到了。

那是一本只有巴掌大的小册子,封皮是某种不知名的黑皮,上面甚至还沾着点干涸的暗红印记。

老板看见她把那东西抽出来,立马把法棍扔下了。

“眼光不错,”老头从柜台后面挪出来,那双豆豆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这可是好东西,14世纪的孤本,尼古拉斯·弗拉梅尔的亲传弟子写的……”

他开始编故事了。

艾薇拉没听他胡扯,直接翻开。

羊皮纸很脆,一碰就要碎。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用的墨水也很劣质,有些地方甚至烧穿了洞。

她不需要看懂那些古怪的拉丁文符号。

手掌贴上去,那个所谓的“魔鬼”,在她脑子里活了过来。

一个满脸黑灰、头发烧焦的男人,正趴在坩埚前手舞足蹈。

“加硫磺!再加点水银!这次一定能成!”

那是一股极其强烈的贪欲,要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的狂想。

画面一转,坩埚炸了。

那种瞬间的错愕、恐惧,还有最后时刻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失败了的不甘心,全都在这几页纸里封存着。

这就是所谓的“邪门”。

不是诅咒,是一个赌徒输光裤衩前的最后一声尖叫。

那个买主之所以看见魔鬼,大概是被这种强烈到扭曲的执念给冲昏了头,或者是自己心里本来就有鬼。

艾薇拉合上书,纯粹的愚蠢,竟然还有点感人。

这哥们儿到死都坚信自己离黄金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盲目的自信,可比外面那些只会抱怨社会的学生强多了。

“多少钱?”

老板伸出五根胡萝卜粗的手指头。

“五十法郎。少一个子儿都不卖,这可是能通灵的宝贝。”

五十法郎?够刚才的穷学生啃三个月的面包了。

艾薇拉把书往柜台上一拍。

“五个法郎。”

老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抢劫啊!这是古董!是魔法!”

“这上面沾的是猪血,不是人血,”艾薇拉指了指封皮那一块暗红。

“这是五十年前那个造假大师皮埃尔的手笔,他最喜欢用这种还没硝制好的猪皮做旧。”

她胡扯的。

但这老头这种奸商,最怕的就是遇到行家。

老板脸色变了变,那股子凶狠劲儿稍微收敛了点。

“你……”

“这书里的炼金术要是真的,你早就在香榭丽舍大街买别墅了,还会在这儿吃硬得能崩牙的法棍?”

老板噎住了,他抓了抓只有几根毛的头顶,嘟囔了两句脏话。

“十个法郎,拿走拿走!看着就晦气。”

艾薇拉扔下十个法郎,抓起书就走。

出了门,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疼。

圣雅克街上人来人往。

几个穿着黑袍的神学院学生正抱着书匆匆走过,脸上带着要拯救世界的严肃表情。

旁边酒馆门口,两个喝得烂醉的诗人正在为了一个韵脚大打出手。

对面那个被轰出来的眼镜学生,正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那本法典上的灰。

艾薇拉把那本“魔法书”塞进随身的挎包里。

这拉丁区,跟这本破书一样,充满了这种狂热、愚蠢、但又生机勃勃的妄想。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块金子,哪怕那其实就是块烂石头。

顺着街道一直走,前面就是索邦大学的广场。

那儿立着奥古斯特·孔德的雕像,一脸严肃地看着这帮不争气的后辈。

广场边上有个卖可丽饼的小摊。

摊主是个布列塔尼来的大妈,正熟练地在铁板上摊着面糊。

香气飘过来,那是黄油和糖加热后的味道,比任何古书都更有说服力。

“来一个,加双份糖。”

艾薇拉站在那儿,看着面糊在热气里凝固,变得金黄焦脆。

大妈把可丽饼折成三角形,递给她。

“小心烫,姑娘。”

艾薇拉咬了一口,甜,烫。

好吃

她拿着饼,走到喷泉边坐下。

水池里也是些神话雕像,海神波塞冬举着三叉戟,看着有点傻气。

几个小孩正在拿水泼对方,笑声尖得刺耳。

包里那本充满了死人执念的书,在热腾腾的可丽饼旁边,显得特别安静。

这巴黎啊。

有人在地下室里炼金把自己炸死,有人在街头为了本书跟人拼命,也有人为了口吃的笑得跟花一样。

艾薇拉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糖霜。

这本破书回头可以送给老鼹鼠,他肯定喜欢这种带着故事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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