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堡公园的铁椅子,绿漆斑驳,硬邦邦的,坐着并不舒服,还得花十个生丁给那个脸色比棺材板还硬的老太婆。

收租的老太太挎着个被磨得锃亮的黑皮包,眼神毒得像鹰,谁屁股刚沾上椅子边,她就能从几十米外瞬移过来。

“十个生丁,没零钱不找。”

艾薇拉扔给她一枚硬币,老太太也没说谢,手指一勾把钱扫进包里,转身去盯着下一个试图逃票的倒霉蛋。

这就叫巴黎规矩。

坐这儿,买的不是舒适,是体面。

旁边那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妇人,为了争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已经在那儿假笑着互相阴阳怪气半天了。

“哎呀,杜博瓦夫人,您这身绸缎裙子太娇贵,带扶手的椅子容易勾丝,还是让给我吧,我这粗布料子不怕磨。”

“瞧您说的,勒布朗太太,您那腰不是一直不好吗?没扶手撑着,怕是坐不住十分钟就要叫唤。”

其实谁也不在乎那扶手。

她们在乎的是椅子正对面那个正拿着素描本画画的长发年轻人。

那小伙子衬衫领口开得挺大,露出锁骨,时不时还要甩一下那一头金毛,浑身散发着“我是艺术家,我很忧郁”的骚包味。

艾薇拉把遮阳伞往旁边一歪,挡住那边的视线。

空气里全是栗子花的甜腻味,混着香粉和汗味,熏得人脑仁疼。

艾薇拉起身,拍拍裙子,往深处走。

这里是玛丽·德·美第奇建的。

那个来自佛罗伦萨的胖女人,嫁给了不爱她的国王,死了丈夫后就疯狂地想家,于是硬生生在巴黎造了个意大利。

这就是有钱人的乡愁,也是控制欲。

她走到了美第奇喷泉前。

这地方阴森森的,哪怕是大夏天,也透着股凉气。

水池是绿色的,长满了水藻,像一锅没煮开的菠菜汤。

中间那个巨大的雕像群。

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趴在石头上,死死盯着下面那对正在亲热的情侣——阿激斯和加拉忒亚。

大家都说这是爱情悲剧。

艾薇拉把手搭在喷泉冰冷的栏杆上。

嗡的一声。

那是几百年前那个胖太后的怨气。

“我也要建皮蒂宫那样的花园!我也要那个洞穴!谁也不准违抗我!”

那个女人坐在这个位置,看着工匠们一块块石头地垒,每一块石头里都填满了她的孤独和暴躁。

她想控制一切,控制儿子,控制大臣,甚至想控制这池子里的水怎么流。

结果呢?

儿子把她赶走了,大臣背叛了她,她最后死在了科隆的一间破房子里,满身债。

现在,这地方成了大学生逃课谈恋爱、保姆带着孩子偷懒的圣地。

那个在雕像底下接吻的学生情侣,男的手在女孩腰上不老实地乱摸,脑子里想的是晚上能不能把她骗去旅馆。

女的闭着眼一脸陶醉,心里却在盘算这男的要是毕不了业该怎么甩了他。

这要是玛丽王后还在,估计能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把这水池子给掀了。

艾薇拉收回手,甩了甩指尖上那点潮湿的水汽,再往里走,就是那座看着很威严的卢森堡宫。

现在是参议院。

门口站着两个卫兵,笔挺得像两根插在地上的法棍。

里面正在开会,隐约能听见争吵声。

“预算!我们要预算!”

“这一条必须修改!”

这里的石头缝里全是权力的味道,比那些旧书上的酸味重多了,带着股铁锈味。

几百个老头子坐在里面,觉得自己能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可就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是监狱。

丹东被关在这儿,卡米耶被关在这儿,大卫也被关在这儿。

他们在里面等着上断头台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这宫殿很讽刺?

今天的法官,明天的囚犯。

艾薇拉绕过宫殿,往西边的小树林走。

那边有样东西,比这些虚头巴脑的政治有意思。

一尊小号的自由女神像。

只有两米多高,孤零零地立在草地上,手里举着个小火把。

这才是原版。

巴托尔迪那家伙先做了这个小的,后来才搞了个超级加倍版送给了美国人。

现在那个大的在纽约港吹海风,被全世界仰望。

这个小的却在这儿吃灰,还要忍受鸟屎落在脑袋上。

艾薇拉站在铜像前。

这铜像里没有那种“照亮世界”的宏大叙事,只有很狡黠的情绪。

那是巴托尔迪的小心思。

“既然你们不给我批地皮建大的,我就先弄个小的恶心恶心你们。”

这就是艺术家的复仇。

旁边有个戴着贝雷帽的老画家正在写生,画架支得歪歪扭扭。

他画的不是女神像,而是女神像脚边那只正在翘腿撒尿的野狗。

“这才是巴黎。”老头见艾薇拉在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美国人要那个举火把的娘们儿,我们要这只撒尿的狗。多自由。”

艾薇拉笑了。

“画得不错,那狗腿上的毛还得再乱点。”

老头眼睛一亮,“行家啊!这狗是这一片的流浪王,刚才差点咬我一口。”

这才是她喜欢这里的理由。

不管上面的大人物们怎么折腾,怎么谈论共和、帝国、秩序。

底下的巴黎人照样遛狗、抢椅子、偷情、为了省十个生丁跟收租婆吵架。

这种乱糟糟、脏兮兮、充满了算计和小聪明的烟火气。

日头偏西了,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些白色的王后雕像,在夕阳下看起来没那么惨白了,脸上多了点血色。

她们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草地上那些打滚的孩子,踢球的学生。

以前她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她们只是背景板。

连鸟都敢停在她那高贵的石头王冠上拉屎。

艾薇拉从包里摸出那个没吃完的法棍,掰了一小块,扔给旁边那只盯着她看了半天的麻雀。

“吃吧,这可是沾过晦气的面包,吃了没准能变凤凰。”

麻雀没听懂她的冷笑话,叼起面包渣扑棱棱飞走了。

肚子饿了。

听说蒙巴纳斯那边有家小酒馆,洋葱汤做得一绝,还能看见那种喝醉了就在桌子上跳舞的疯诗人。

比起这些冰冷的石头和虚伪的政客,还是滚烫的洋葱汤更实在。

她撑开伞,顺着旁边那条被学生踩出来的土路,钻进了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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