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都滚一边去!”

马车夫手里的鞭子甩得噼啪响,差点抽到一个卖报童的脸上。

那匹枣红马鼻孔里喷着白气,马蹄铁在鹅卵石路面上砸出一串火星子。

车门推开,下来个满身酒气的胖子,怀里搂着两个涂脂抹粉的姑娘,跌跌撞撞地往里闯。

艾薇拉往旁边侧了侧身,避开那股刺鼻的劣质香水味。

一抬头,那个巨大的红色怪物就在头顶上转。

红磨坊。

这名字起得真贴切。

那扇叶不像是在磨面粉,倒像是在把这满大街的欲望、贪婪、还有那些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全都塞进去,磨成红色的浆糊。

才开业没几个月,这地方已经成了蒙马特尔最烂、也最热闹的伤疤。

门口那只巨大的石膏大象,肚子里据说是个摩洛哥风格的吸烟室。

此时此刻,那大象鼻子里正往外冒着雪茄烟雾,看着跟活了似的。

这审美,俗得掉渣,也野得要命。

比起山下歌剧院那种端着的虚伪,这儿倒是坦诚。

“票!没票滚蛋!”

门口的保安是个独眼龙,凶神恶煞地推搡着一个想混进去的穷学生。

艾薇拉摸出一枚银币,在手里弹了一下。

那独眼龙听见响声,独眼里立马精光四射,腰弯得比虾米还快。

“哎哟,这位小姐,里边请,有好位置!”

一进门,声浪简直能把房顶掀翻。

舞台上,一排穿着红黑配色长裙的舞女正踢着腿。

那是康康舞。

大腿踢得比头还高,裙摆掀起来,露出里面的蕾丝衬裤和吊袜带。

音乐节奏快得让人心慌,像是要把心脏从嗓子眼里震出来。

底下的男人们疯了。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珠子恨不得粘在那飞舞的裙摆下面。

有人把帽子扔上天,有人敲着酒杯怪叫。

艾薇拉找了个角落的卡座,要了杯苦艾酒。

那绿莹莹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加了水之后慢慢变成乳白色。

她没喝,只是端着。

透过那层浑浊的酒液,这大厅里的一切都扭曲了

舞女脸上的笑是僵硬的。

那个领舞的金发姑娘,每踢一次腿,眉心都会微不可察地抽一下。

她的脚踝肿了。

但在那层厚厚的**底下,她还得笑得比花还灿烂。

为了那几个扔上台的硬币,为了今晚能有张床睡,而不是去睡大街。

旁边那个正往舞女胸口塞钱的老头,脑子里全是肮脏的画面。

他家里那个得了肺病的老婆正躺在床上咳血,他却在这儿把给老婆买药的钱换成了一瞬间的意淫。

这些情绪线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黑的、红的、黄的,比画家的调色盘还脏。

没人关心艺术,没人关心灵魂,大家只想在这短暂的夜晚里,把脑子麻痹掉,把明天忘掉。

太吵了。

她放下没动的酒,起身往后门走。

那里有个小花园。

一推开门,凉风扑面而来。

花园里没那么吵,只有那只石膏大象沉默地立着。

但这儿也不清净。

树丛后面传来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生意做到了外面。

艾薇拉没停留,直接穿过花园,从侧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虽然混着煤烟味,但至少是流动的。

她顺着克利希大道往上走。

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

那些把红磨坊挤爆了的人群被甩在身后,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这就是蒙马特高地。

一边是地狱般的红磨坊,一边是还在修建的天堂。

路边堆满了巨大的白色石头。

那是朗格勒石,据说这石头有个特性,一下雨就会分泌出白色的方解石,越洗越白。

这帮修教堂的人也是绝了。

在这么个全是酒鬼、妓女、流浪汉聚集的地方,非要修一座纯白得不染尘埃的圣心堂。

这是想赎罪,还是想讽刺?

工地上没人,只有几个守夜的老头在打瞌睡。

巨大的脚手架像怪兽的骨架,把那座还没封顶的教堂罩在里面。

艾薇拉伸手摸了摸那白色的石头。

凉得沁人。

这石头里没有那种急功近利的躁动,只有一种笨拙的坚持。

几千个工人,要把这些几吨重的石头运上来,一块块垒上去。

那是赎罪的情绪。

那是普法战争输了之后,法国人想找回点面子,又想找点寄托的拧巴劲儿。

“喵——”

一只黑猫从脚手架上跳下来,落在艾薇拉脚边,不怕生,蹭了蹭她的鞋帮。

“你也觉得这地方怪?”

艾薇拉蹲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

猫呼噜了两声,转身钻进了一条小巷子。

艾薇拉跟了上去。

巷子尽头有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门口挂着个牌子——“狡兔酒吧”。

画得挺逗,一只兔子从锅里跳出来。

这地方比红磨坊安静多了。

里面没几个客人,都在低头喝闷酒,或者对着墙上的壁画发呆。

墙上画得乱七八糟,有的笔触稚嫩,有的狂野得吓人。

听说有些穷得叮当响的画家,没钱付酒钱,就随手在墙上画两笔抵账。

老板也不嫌弃,照单全收。

艾薇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这里没有那种要吞噬一切的欲望,只有一种穷困潦倒的自在。

哪怕明天就要饿死,今晚这杯酒也得喝得有滋有味。

这才是蒙马特尔的魂。

不是红磨坊的狂欢,是这种在泥坑里也要仰着脖子看星星的倔强。

她没进去打扰这份清静。

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了特尔特广场。

这儿是高地的制高点。

晚风很大,吹得裙摆猎猎作响,整个巴黎都在脚下。

从这儿看下去,那些肮脏的街道、拥挤的贫民窟、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冒着黑烟的工厂,全都变成了一片光海。

无数盏煤气灯连成一片,像倒在地上的银河。

那座让她出了不少汗的埃菲尔铁塔,这会儿看起来也就只有手指头那么大。

那个钢铁怪物身上亮着灯,在一片低矮的屋顶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傲慢得不可一世。

这城市真怪。

它既能容忍红磨坊那种烂俗,又能供着圣心堂这种圣洁。

既有卢浮宫那种沉甸甸的死人东西,又有铁塔这种硬邦邦的活人玩意儿。

所有人都在这口大锅里翻滚。

有的沉下去了,有的浮上来喘口气。

艾薇拉靠在栏杆上,那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上来了,跳上栏杆,陪她一起看。

“看来咱俩都挺闲。”

她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在红磨坊顺手拿的一块薄荷糖,剥开糖纸。

糖块在舌尖化开,凉飕飕的。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不需要去拯救谁,不需要去对抗谁,也不需要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声。

就只是站在这儿,吹吹风,看看这帮人类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突然,下面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喝醉的画家在广场上扭打起来,好像是为了争论谁的画更能代表未来。

颜料盘子飞了出去,红的绿的泼了一地。

旁边的人不仅不拉架,还在那儿拍手叫好,还有人掏出素描本开始速写。

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伙,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擦血,而是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喊。

“你的光影全是狗屎!”

艾薇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真有活力啊,这帮疯子。

她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今天看了没头的神像,看了假笑的舞女,看了赎罪的石头,还看了打架的画家。

“走了。”

她拍拍黑猫的脑袋,转身往山下走。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古老的鹅卵石上,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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