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黎明前终于停了。校园里弥漫着一股清冽而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泥土与腐烂落叶的味道。积水像无数面碎裂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处处都是残破而恍惚的影。

陈帆几乎一夜未眠。苏婷那通被他亲手拒接的电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烧红铁块,在他脑海里持续蒸腾出滚烫的、充满焦糊味的悔恨与恐惧。每当他试图闭上眼,耳边就会尖锐地响起那执拗的铃声,眼前浮现出来电屏幕上那个被雨水模糊的名字。他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按下拒接键时那种冰凉、僵硬、背叛般的触感。窗外渐亮的晨光,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像手术台上无影灯,将他内心的狼藉和溃败照得无处遁形。

上午的课,他如同一个游魂,甚至没抢到阶梯教室的后排,只能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外头发呆。

教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满了纠缠的线条和破碎的几何图形,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后排的同学在低声交谈,还有人在刷着手机傻乐,发出压抑的笑声。

这些鲜活的、属于正常校园生活的细碎声响,此刻都让他感到一种刺耳的、令人烦躁的疏离。他像个隔着厚厚玻璃观察鱼缸的局外人,缸内的世界再热闹,也与他无关。他所有的感官,所有想法,都还停留在那个雨夜,那通未接来电,以及美术馆里林小雨最后那个平静却决绝的背影上。

“喂,帆哥!”下午回到宿舍,姚欣亢奋的声音像一把锤子,砸开了这片沉滞的空气。他正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几个夸张的、类似于电竞选手庆祝胜利的姿势,“今晚!就是今晚!兄弟们,燥起来!让你们看看我苦练了一个月的辅助是怎么Carry全场的!”

赵峰推了推眼镜,从电脑前抬起头,理性地指出:“理论上,辅助位的核心作用是创造机会和保护队友,Carry通常指输出位的职责。”

“哎呀,领会精神!精神懂吗!”姚欣毫不在意地挥手,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经历了沈薇事件的打击后,他似乎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倾注到了这场电竞社的校内赛上。那种全情投入的、带着些许幼稚的亢奋,像一簇跳跃的火苗,在这个阴郁的下午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刺眼。

陈夏衍难得地没在打游戏,而是翻着一本厚厚的日文原版漫画,头也不抬地吐槽:“欣哥,你确定你练的是辅助,不是杂技?刚才那个扭脖子的动作,我怕你比赛没开始先把自己送进校医院。”

“去去去!”姚欣笑骂着,转身一把揽住刚进门的陈帆的肩膀,“关键是你,帆哥!你必须得来!你游戏理解深,到时候在旁边给我镇场子!我要是上头了,你得提醒我!”

陈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游戏……这个词此刻对他而言,是他用以逃避现实、获取廉价成就感的巢穴。如今,也变成了提醒他失败的耻辱柱。

“我……晚上可能有点事。”他含糊地说,试图挣脱姚欣的手臂。

“什么事能比兄弟首秀重要?”姚欣不依不饶,眼睛瞪得圆圆的,“推了推了!你必须来!我都跟队友吹出去了,说我有个大神室友当军师!你不能让我丢这个人!”他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朋友间的热络和绑架。

陈帆看着姚欣眼中那份纯粹的期待和信任,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在经历了昨晚痛苦,现在的被人“需要”,竟让他感到一丝卑微的、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慰藉。至少在这里,在姚欣简单直白的世界里,他暂时还可以是那个“游戏理解深”的“帆哥”,而不是一个卑劣的欺骗者和懦弱的逃避者。

“……好吧。”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够意思!”姚欣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笑容灿烂。

傍晚,电竞社活动室人声鼎沸。几十台电脑分成两个区域,中间留出空地,墙上挂着巨大的投影屏幕。空气里混合着硬件发热的微焦味、速食食品的气息和年轻身体蓬勃的荷尔蒙味道。

各色键盘鼠标的敲击声、队友间的呼喊、围观者的议论嗡嗡作响,汇成一股躁动而充满生命力的热浪。

姚欣已经和他的队友们坐在比赛席上,戴着耳机,神情是陈帆从未见过的专注和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狰狞,与平日那个咋咋呼呼的形象判若两人。

陈帆和赵峰、陈夏衍挤在围观人群的前排。陈夏衍手里居然还拿着为姚欣临时手绘的、画风潦草却颇具神韵的加油横幅,上面写着“欣爷辅助,寸草不生”,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赵峰则拿着手机,似乎在记录什么状况,一副严谨的观察员模样。

比赛开始。投影屏幕上,色彩斑斓的英雄技能特效不断炸开。姚欣操作的角色穿梭在战场的边缘,时而精准地布下视野,时而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身躯挡住飞向队友的技能,时而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打出精妙的控制。他的操作谈不上多么华丽炫目,却异常扎实、隐忍,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保护者的决绝。

“哇哦!!!”

陈夏衍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你在喊什么啊?”赵峰不理解的问,“你不是不玩吗?你也看得懂?”

“虽然Galgame不是这样的,但是感觉还不错。”

“反打!可以反打!”陈帆也融入这激烈的氛围,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为他摇旗呐喊。

他看着姚欣在团队语音里快速而清晰地沟通,看着他在逆境时努力安抚队友情绪,看着他在胜利团战后和队友击掌欢呼,那张年轻的脸上汗水与兴奋的光泽交织。这一刻的姚欣,不再是那个在咖啡馆外失魂落魄的“舔狗”,而是一个在团队中找到位置、为共同目标拼尽全力的、闪闪发光的个体。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刺痛与明悟的感觉,击中陈帆。他意识到,甚至没有勇气去直面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比赛的间隙,姚欣摘下耳机,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目光对上舍友们,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畅快的笑容,比了个大拇指。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

陈帆勉强回以点头。心中的空洞,却在喧嚣的欢呼声和炫目的屏幕光影中,无声地扩大。他置身于此地,灵魂却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充满热血与联结的现实,反衬出他自己那片情感世界的荒芜与虚假。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调成震动的手机,再次突兀地、持续地颤动起来。

但是陈帆毫无察觉。。

他的血液依旧沸腾。在周围沸腾的声浪中,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群人,让他意识到自己要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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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又是她。

为什么?

比赛快结束前,发现十几个未接来电,那个熟悉的名字,为什么还会有联系?

疑问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藻,缠住他的脚踝,将他向深渊拖拽。昨晚拒接的勇气(或者说懦弱)已经耗尽。这一次,他该怎么办?

震动停了。

但仅仅几秒后,再次固执地响起。

这一次,连站在他旁边的赵峰都察觉到了异样,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不接吗?”

陈帆脸色苍白如纸。

他最终,在震动第三次响起时,像逃难般猛地转过身,挤出喧嚷的人群,一头扎进活动室外冰冷、黑暗的走廊。

身后,是姚欣所在队伍拿下关键胜利后,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狂喜呐喊。

身前,是寂静长廊无尽的昏暗,和手中屏幕上,那个如同鬼火般持续闪烁的、来自海城的名字。

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滑坐下去。

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颤抖如风中秋叶。

接,还是不接?

这已不仅仅是一个选择。

这是对他所剩无几的、残破灵魂的最后一次质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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