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尤其是闭馆修缮后重新开放的这几天,仿佛要弥补之前被迫中断的时光,许多学生都待到管理员再三催促才肯离开。空气里浮动着新调的丙烯颜料那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清香。日光灯管洒下均匀的、缺乏暖意的白光,将每一笔涂抹的痕迹、每一处色彩的堆叠都照得毫发毕现,无所遁形。

林小雨面前的画布,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那幅一度陷入停滞的、充满挣扎感的抽象肖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全新的、风格近乎冷酷的写实作品。画面上,是电脑屏幕的一角。屏幕亮着,清晰地显示着某个MOBA游戏的结算界面。左侧是胜利的标志和金色的“MVP”字样,右侧是团队成员列表。排在首位的ID——“扬帆起航”——被极其精细地描绘出来,甚至模拟出了游戏字体特有的金属光泽和细微的像素感。而紧挨着这个ID的下方,另一个ID——“清风抚月”——同样清晰可辨,后面跟着辅助位的标志。

画面的焦点和光影,都诡异地集中在这两个并列的ID上。背景是模糊的、失焦的深色,仿佛整个世界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这一行冰冷的、来自虚拟世界的字符。画作的笔触异常冷静、平滑,没有情感的波动,只有一种近乎考古学或证据学般的精确与疏离。色彩也摒弃了之前的混乱与情绪化,只剩下屏幕光的冷白、ID的金色与深灰,以及背景沉郁的黑。

这不是创作。这是临摹。是誊写。是将某个瞬间从虚拟世界剥离,强行固定在现实画布上的“证据”留存。

谢其站在她身后,已经沉默地看了很久。她看着林小雨用最细的勾线笔,一点一点地描摹“清风抚月”那几个字的笔划转折,看着她的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看着她的侧脸在灯光下如同冰封的湖泊,平静,深邃,却让人感到下面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你画了多久了?”谢其终于轻声问,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雨没有立刻回答。她完成了最后一笔,将画笔小心地放入洗笔筒。透明的溶剂迅速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灰色。“从画展回来,就开始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找参考图片,研究游戏UI,试了很多次,才调出这种屏幕光的颜色。”

“为什么要画这个?”谢其问出这个问题时,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看过林小雨之前那幅充满痛苦的抽象肖像,也听过她那些关于“裂痕”和“玻璃房”的比喻。眼前这幅画,就是那些模糊感知的最终具象化,是直觉找到的、冷酷的坐标。

林小雨转过身,靠在画架旁,目光扫过自己这幅与周围所有抒情、写意或前卫的作品都格格不入的画。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涟漪。“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看清楚。”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画布上那两个ID上,“看清楚,让我感到不安的,到底是什么。是这两个名字本身,还是它们并列出现的频率,或者……是他看到类似画面时,那一瞬间闪过的表情。”

她想起在陈帆宿舍,他屏幕上偶尔掠过的游戏画面;想起他提到“游戏朋友”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更想起在美术馆,她提到“屏幕后的面孔”时,他骤然僵硬的侧脸和几乎无法掩饰的慌乱。所有的碎片,最终都指向了这幅画所定格的那个瞬间——一个他从未与她分享,却显然投入了大量时间和情感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他并肩而立、ID显得如此亲密的“清风抚月”。

“你问过他吗?关于这个。”谢其指了指画布。

林小雨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怎么问?‘我发现你游戏里有个固定队友,叫清风抚月,你们关系很好吗?’ 还是 ‘这个和你一起拿MVP的人,是谁?’”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要么得到谎言,要么……连维持现状的假象都会粉碎。”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深秋的夜风立刻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散了画室里沉闷的气味。窗外,校园路灯在漆黑的夜幕下连成一条孤独的光带。

“我很害怕,其其。”林小雨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吞没,但那份沉重却清晰地传递出来,“我害怕去证实我的猜测。我宁愿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自己画的沙子里,假装那些裂痕不存在,假装我们之间只是需要更多沟通。因为一旦证实了……”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对他,面对过去两年多的时光,面对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谢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可你画了这幅画。你的手,你的笔,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你无法再假装看不见了,小雨。”

是的。画布不会说谎。她可以对自己说谎,可以对陈帆保持沉默,但她的画笔,已经背叛了她的犹豫,将那份怀疑和痛苦,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法回避的形式,凝固在了画布之上。这幅画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指向明确的质问。

就在这时,林小雨放在一旁调色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微信消息提示。她拿起来,点开。

发信人是陈帆。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

消息内容,让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小雨,睡了吗?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谈谈。明天下午,老地方咖啡馆,可以吗?」

没有表情,没有亲昵的称呼,语气是罕见的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决绝?

林小雨盯着这条消息,久久没有动作。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在她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谢其担忧地看着她。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不是通过她预想中的质问或争吵,而是以一种更正式、更疏离的“谈谈”的方式。陈帆的主动邀约,像一只终于落下的靴子,却悬在了更高的地方,带来了更沉重的、未知的回响。

他要谈什么?忏悔?解释?还是……告别?

林小雨的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画布上,“扬帆起航”与“清风抚月”两个ID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对沉默的目击者,又像一道无情的审判符。

最终,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回复框里敲下:

「好。明天下午三点,隅角咖啡馆。」

发送。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情绪的流露。简短的应允,像一把即将开启未知之门的、冰冷的钥匙。

她收起手机,重新看向那幅画。画中屏幕的冷光,似乎更刺眼了。

明天。

老地方。

谈话。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怀疑,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将被放置在咖啡馆那张熟悉的木桌上,暴露在午后可能存在的、稀薄阳光之下。

而她,已经用这幅画,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可能的“证据”,和一颗在反复煎熬中,逐渐冷硬下来的心。只是这冷硬的表层之下,是否还有未曾熄灭的余烬,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了。

画室的灯,在她和谢其离开后,被管理员熄灭。

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渗进来,勾勒出那幅画作冷峻的轮廓。

画布上,那两个ID沉默着,在黑暗中,等待着明天的阳光,或者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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