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市美术馆,人流如织。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天光过滤成一种均匀而冷淡的色调,却意外地契合了现代艺术展厅那股疏离而理性的氛围。

林小雨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和深咖色长裙,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安静得像画作的一部分。她的侧脸在展厅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透露着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陈帆站在她身旁半步远的位置。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她曾说好看的深蓝色毛衣,举止周到,努力扮演着一个“体贴男友”的角色。然而,那条来自海城的深灰色围巾,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缠绕在他的脖颈和心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滞涩。苏婷那句“祝好”,像一句冰冷的判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这幅画,”林小雨忽然开口,声音轻缓,目光仍停留在画布上,“叫《断裂的连续性》。作者介绍说,他想表现的是那些看似连贯的表象之下,其实布满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陈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幅画以大片沉郁的蓝色为底,上面覆盖着纵横交错、粗细不一的白色线条。那些线条乍看之下构成了某种流动的图案,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在关键处总是突兀地断开、转向,或者被粗暴的色块覆盖,留下刺眼的空白和纠结的节点。

“你觉得,”林小雨转过头,第一次在今天的画展上直视他的眼睛,“这些裂痕,是原本就存在于底色之中,还是后来被强行画上去的?”

她的眼睛清澈依旧,但陈帆却在那片清澈的深处,看到了某种他无法解读的、复杂的情绪。那不再是单纯的信任或爱慕,而是一种探寻,一种衡量,甚至……一种冷静的审判。

“我……不太懂画。”陈帆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也许,都有吧。底色可能就有裂缝,后来者又加深了它。”

“是吗。”林小雨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重新看向画作,“我倒觉得,是作画的人,从一开始就试图用表面的线条去掩盖底色的混沌。可惜,掩盖得越用力,裂痕反而越明显。你看这里——”

她抬起手,虚指画面中央一处线条最密集、却也最混乱的区域。陈帆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指尖。

“这里的白色,涂了一层又一层,厚得都快从画布上凸出来了。可是下面透出来的蓝色,却更深,更沉,像是要反过来吞噬掉所有覆盖它的东西。”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陈帆紧绷的神经上,“太用力的掩饰,本身就是一种暴露,不是吗?”

展厅里暖气的温度似乎开得太高了。陈帆感到后背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毛衣领口贴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烦躁的刺痒感。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评论一下旁边那幅色彩明快的风景画,或者问她要不要去休息区喝点东西。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被林小雨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逼退了回去。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知道了。或许不是全部,但肯定察觉到了足够多的异常。她不再询问,不再试探,而是用这种方式,将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去看里面那个布满裂痕的倒影。

接下来的观展,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进行。林小雨依旧会偶尔驻足,对某幅画的用色或构图发表简洁的看法,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她一贯的艺术敏感。但陈帆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附和或提出外行的疑问。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而法官正用看似无关的案例,逐条揭示着他的罪证。

经过一个展示当代摄影作品的小展厅时,林小雨在一组照片前停下了脚步。那组照片的主题是“屏幕后的面孔”,拍摄的是不同人在面对电脑或手机屏幕时的侧脸特写。有沉迷游戏的少年,有深夜加班的白领,有对着视频傻笑的女孩……他们的脸被屏幕的光照亮,神情各异,却都沉浸在一个与现实隔绝的、私密的光晕里。

其中一张,是一个年轻男子戴着耳机,嘴唇微张,眼神专注而投入,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另外半边隐在黑暗里,形成一种割裂感。照片的标题叫:《他在对谁说话?》

林小雨在这张照片前站了很久,久到陈帆几乎要窒息。

“拍得很真实,不是吗?”她终于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科技让我们可以和千里之外的人产生联系,但有时候,也正是这种联系,在我们和眼前的人之间,筑起了更高的墙。”

她转过头,看向陈帆。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掩饰其中的疲惫和失望。“陈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好像也越来越像生活在两个相邻的玻璃房里?看得见彼此,却听不清对方真正的声音。”

轰——

陈帆的脑海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伪装的镇定,所有侥幸的心理,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她不是在暗示,她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她早已看清的事实。

“小雨,我……”他艰涩地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继续用新的谎言去填补?

林小雨摇了摇头,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注定苍白的话语。

“不用现在说。”她移开目光,看向展厅尽头那扇透出室外冷光的玻璃门,“我今天有点累了。画展……就到这里吧。”

她没有等他回应,率先朝出口走去。步伐依旧平稳,背影挺直,但陈帆却从那挺直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脆弱。

他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穿过展厅里稀疏的人群,穿过那扇明亮的玻璃门,融入外面灰蒙蒙的天光里。寒意从门口涌入,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那幅名为《断裂的连续性》的画,依旧悬挂在墙壁上,沉默地展示着那些无法弥合的裂痕。陈帆看着它,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生活中那些精心维持的“连续性”,正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速度,分崩离析。

而他,站在废墟中央,手里还握着试图粘合裂缝的、早已失效的胶水。

美术馆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第一场细碎的雪花。冰凉地,落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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