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尽的枝桠在十一月的天空下划出锋利而简洁的线条,像一张巨大的网,兜住了城市上空稀薄而寒冷的日光。风刮过校园主干道时,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发出细碎而连绵的脆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骨骼在摩擦。

陈帆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他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姚欣事件带来的震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在持续扩散。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周围人的互动——食堂里互相喂食的情侣,自习室里肩并肩学习的朋友,甚至路上普通同学间的谈笑——那些自然的、不加修饰的情感流露,如今都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刺痛。

他学会了更仔细地倾听赵峰每晚与女友通话时,那些琐碎而真实的抱怨与甜蜜;也注意到了陈夏衍在抽到稀有角色时,眼中迸发出的、孩子般纯粹的兴奋。这些简单的悲欢,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他自己生活的苍白与扭曲。

宿舍楼下的公告栏前围了一小群人。陈帆本打算径直走过,却听见了姚欣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亢奋的语调,而是带着某种沉静下来的、自嘲式的轻松。

“……所以说,舔狗不得house是宇宙真理。”姚欣正对几个同楼层的男生说着,手里拿着一罐可乐,“我现在算是悟了。喜欢一个人没错,但把自己活成对方的附属程序,那就太可悲了。”

有人起哄:“欣哥这是顿悟了啊!接下来准备怎么着?”

姚欣灌了一口可乐,耸耸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呗。对了,下周末电竞社有校内赛,我报了辅助位,哥几个记得来捧场啊!”

陈帆停下脚步。他看见姚欣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有未完全褪去的苦涩痕迹,但眼睛里的光已经不同了——那不再是为别人燃烧的火焰,而是为自己点亮的、虽微弱却稳定的灯火。这种转变,在短短几天内发生,快得令人惊讶,却也真实得令人动容。

“陈帆!”姚欣看见了他,挥手打招呼,“刚回来?”

“嗯。”陈帆点点头,走了过去。

手机突然振了一下,一阵熟悉的铃声。

给你的包裹别忘了拿。———苏婷

“帆哥,跑这么快干嘛?怎么突然看了手机话也不说就跑了?”姚欣远远的喊道。

“我先有事你们先聊,回来再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带吃的?”

“好嘞!”

陈帆马上跑到旁边的学校快递站去拿。

“这次来这么快啊!正好,有你的包裹。”驿站人员指了指宿管值班室的窗口,“刚才看到入库记录,好像这次又是从海城寄来的。”

海城。

这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陈帆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平静假象。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鸣作响,周遭的声音——姚欣后续的话,其他人的谈笑,风吹过树枝的声响——全都退远,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海城。苏婷所在的城市。

她怎么突然寄来了包裹?为什么?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爆炸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恐惧,没有一点征兆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同学?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驿站人员疑惑地看着他,“话说你为什么每次收快递都来我们学校?你们学校不是也有快递站吗?”

“……没事。”陈帆不敢说出实情,只能仓促的逃离,“可能有点累。我去拿包裹。”

那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纸箱被递出来时,他感到它的重量异常沉重,仿佛里面装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陈帆可怜的自卑,连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学校都不敢,觉得自己太没用不敢说出实情。

纸箱包装得很仔细,胶带缠得严密。发件人信息栏,娟秀的字迹写着“苏婷”,和一个海城的地址。没有更多留言。

陈帆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潘多拉魔盒,快步走回宿舍。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他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长、扭曲。宿舍里没人,赵峰和陈夏衍都出去了。他将纸箱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盯着它,如同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

拆,还是不拆?

拆开,可能会面对质问,面对决裂,面对他无法承受的真相大白。

不拆,这份沉默的、未知的威胁,将永远悬在他的头顶,日夜折磨。

他想起苏婷最后那条消息:“你安全吗?” 又想起林小雨最近那些看似平静、却暗藏审视的目光。两个世界,正在以他无法控制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靠拢。而这个包裹,可能就是那最后的、推动碰撞的引力。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冰冷地滑下脸颊。他环顾宿舍——姚欣桌上那盆因为疏于照顾而有些蔫头耷脑的绿萝;陈夏衍墙上贴着的、色彩斑斓的动漫海报;赵峰挂在床边、洗得发白的运动毛巾——这一切平凡而真实的细节,此刻都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遥远。他感觉自己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这平庸却安稳的日常里,一点点剥离出去。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笔筒里抽出了美工刀。

刀刃划开胶带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纸箱被打开。

里面没有信,没有质问,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证据”。

只有一条手织的深灰色围巾,质地柔软;一个印着海城灯塔风景的金属书签;还有一张卡片。卡片上,是苏婷熟悉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天冷了,注意保暖。谢谢曾经的陪伴。祝好。」

没有落款。

陈帆呆呆地看着这些东西,大脑一片空白。预期的风暴没有来,到来的,是一种更沉重、更彻底的——终结。

这是一种礼貌的、体面的、却也因此更加不容置疑的告别。她收回了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可能的追问,只是平静地,归还了彼此之间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然后关上了门。

没有愤怒,没有纠缠,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或道歉的机会。

她只是……不在理会他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拳,狠狠地击打在陈帆的胃部。他原本以为,当谎言揭穿时,他会感到恐惧,感到羞愧,甚至感到解脱。但他从未想过,会先感受到的,竟是一种被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放弃”的痛苦。原来,在他忙于编织谎言、维持平衡的同时,那个他认为一直依赖着他的女孩,已经独自走完了失望的全程,并且,准备好离开了。

他颤抖着拿起那条围巾。羊毛的触感异常柔软,仿佛还带着远方海风的气息。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生活,而此刻,这些具体的物件,却让那个虚拟的ID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也让这场告别,变得前所未有的锥心刺骨。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指示灯和窗外透进来的、远处路灯的微光。陈帆坐在黑暗里,手里握着那条柔软的围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精心构筑的双重世界,一边的支柱,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坍塌了。

而另一边的坍塌,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股冰冷的、近乎绝望的预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意识到,姚欣失去的,只是一场单向的幻梦;

而他即将失去的,可能是两份他曾经真实拥有过、却从未真正珍惜过的真心。

夜风叩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寒冷,是从心里开始蔓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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