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空气凝滞成稠密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灯光惨白地铺在每个人肩头,将影子压成薄薄一片,粘在地面,动弹不得。

姚欣破天荒地没有谈论任何关于沈薇的话题。他只是慢慢地、一节一节地爬上铁架床,像一株被骤然抽去筋骨的行道树。被子拉过头顶的瞬间,发出“呼”的一声闷响,不是叹息,更像某种柔软物体坠入深潭的最后动静。

“呜呜呜!为什么会这样啊!前两天明明打听过她没有对象啊!”

“可能运气不好吧。没事的下一个更好。”陈帆不知道该作何安慰。

想拍拍他但是床有点高,他还弓在最里面,也是有心无力了。

陈夏衍和赵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戏谑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谨慎。键盘的敲击声停了,连游戏音效都被调至最低,成了背景里模糊的电子蜂鸣。

整个空间被一种巨大的、属于他人的悲伤所征用,他们被迫成为这场静默崩塌的旁观者,连呼吸都显得不合时宜。

陈帆坐回自己的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僵硬的脸。代码行化作了无意义的黑色蝌蚪,在视网膜上游窜却无法进入大脑。

他的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姚欣爬上床前的那张脸——不是具体的五官,而是一种整体的、灰败的色调,眼神空洞得像是被人掏走了所有光。

那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情感,像一件精心烧制的琉璃器,被现实轻蔑地一挥手,就摔得粉身碎骨。这场景太过刺眼,刺眼到形成了一面镜子,让他不得不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点开林小雨的聊天窗口。

最后一条消息安静地躺在那里,问他周末是否有空去看画展。

文字平和,标点规范。

可他读着读着,却仿佛看见她发送前那片刻的停顿,看见她清澈眼眸里那些没有问出口的探寻。

最近她那些看似随意的问题,总精准地落在他叙述的缝隙处:

“你上次提到的那本书,结局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

“你小时候常去的那条河边,现在还有萤火虫吗?”

还有她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脸上时,不再仅仅是温柔的注视。

而带着一种轻微的、却不容忽视的掂量,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她曾深信不疑的藏品的真伪。

逃也似的,他切到了苏婷的窗口。那句孤零零的“你安全吗?”像一根生锈的钉,时隔多日依然能扎痛指尖。

他能完整地重构出她等待的轨迹:从事件发生时的急切担忧,到迟迟得不到回复的困惑焦虑,再到时间拖得太久、担忧冷却后浮上来的失望与自嘲,最终凝固成现在这般,带着脆硬自尊的沉默。

她分享过的那些旋律,描述过的烟火夜空,依赖他陪伴的那些脆弱时刻……所有这些被他用“忙”或“累”轻轻搁置一旁的真心,此刻不再是被他妥善归档的“数据”,而是有了温度与重量,化作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垒在他的心口,沉得他脊椎微微发酸。

姚欣的挫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他一直用自欺包裹的病灶。他忽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与姚欣,站在同一条河流的两岸,只是沉没的姿态不同。

姚欣是毫无保留地纵身跃入,却因不懂得水流的方向而撞上礁石,头破血流;而他,自以为聪明地造了两艘精致的纸船,小心翼翼地踩在两只船上,以为可以平稳渡河,却忘了纸遇水即溶的本质。卑微的奉献与精巧的欺骗,不过是“害怕不被爱”这同一种疾病,在不同体质的人身上表现出的两种症状。前者是持续的低烧,后者是隐蔽的溃烂。

他猛地关掉所有聊天窗口,仿佛它们烫手。

那么,对林小雨呢?那些在她感冒时“恰好”送上的对症药剂,那些精心挑选的、符合她艺术品味却不会超出学生预算的约会地点,那些在她试图深入谈论家庭或未来时,被他用温柔幽默巧妙带过的话题……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更高级的、包裹着糖衣的“数据采集”吗?他从未真正涉险,从未让自己情感的皮肤,去真正触碰她们灵魂可能带来的、未知的粗糙或炙热。他只是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进行着精准的情感投喂与风险管控,扮演着两个女孩各自需要的、那个近乎完美的“陈帆”。

“帆哥……”

“啊!”

陈帆转过身吓了一跳。姚欣不知何时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顶灯的光照在他浮肿的脸上,眼眶红得骇人,但里面已经没有泪水,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般空洞的疲惫。

“我是不是……”姚欣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只变成一个难看的扭曲,“特别像个笑话?”

陈帆看着室友。看着他脸上每一道被痛苦犁出的沟壑,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般的真诚。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已密密麻麻亮起,暖黄的一片,像是落在人间的、遥远的星河。每一盏灯下,或许都藏着类似的悲欢,类似的求而不得,类似的自我怀疑。

“没事的习惯就好啊。”下面的陈夏衍打着游戏头也没回,平静的答复道。

“那我们四个出去搓一顿就好了。放宽心,又不是第一次。”

陈帆听见陈夏衍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清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反而让周遭的寂静更深,只能接着说到。

“你只是……比较勇敢。”

勇敢到愿意亮出自己所有底牌,勇敢到愿意承担百分之百被伤害的风险,勇敢到即使粉身碎骨,那感情的质地依旧是纯粹而透明的。而这,恰恰是他陈帆最畏惧、也最缺失的东西。他用复杂的谎言织成安全的茧,躲在里面嘲笑破茧而出的飞蛾扑火,却忘了自己永远无法见到阳光。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姚欣那场单向奔赴、最终撞上南墙的梦的废墟旁,陈帆第一次赤裸地面对了自己灵魂的样貌:那不是他自我安慰的“游刃有余”,不是“成年人的理智选择”,而是一种精致的、懦弱的、情感上的欺诈。他像一个同时窃取两份珍宝的小偷,惶惶不可终日,既无法真正拥有任何一份,又时刻恐惧着灯火骤亮的时刻。

真相从未如此刻般具象。它不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而是像窗外那无声无息渗入的、深秋的夜风,顺着每一个毛孔,每一道意识的缝隙,冰冷地、缓慢地灌进来,充满他的胸腔,浸透他的骨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五脏六腑都被攥紧的窒闷,以及紧随其后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其实他才是那个更大的笑话。一个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押上的、情感赌桌边的怯懦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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