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最终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堂内众人也陆续告别。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细密的雪屑在寒风中打着旋，将世界染成一片白。
雪幕中，灯笼的火光越发昏蒙，使得宾客身影被照得些许朦胧，忽然一阵风雪扫过，还没等看得清楚，人便已经走远了，只留下几声告别，散落在寒风里。
杜谨亲自将最后几位宾客送出二门，望着那些迅速被风雪吞没的背影，心中暗叹。
乱世沉浮，浪起潮退，最后又能活几人呢？
或许这次离别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风越来越大了，冻得杜谨没了思绪，他裹紧袍服转身折返。
杜谨刚回来，便见周询正替姜柳拢紧衣袍，低声说着什么。
姜柳似乎有些畏寒，下意识地朝他身侧靠了靠。
杜谨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若有所思，随后走近道：“守约，随我来书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弟妹可在此稍坐，炭火还旺，莫要着凉。”杜谨接着对姜柳说道。
周询看向姜柳，见她点头，才道：“有劳子谦兄。”
杜谨的书房与后堂仅一廊之隔，陈设简单，书卷气却浓。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
杜谨屏退仆从，亲自斟了两杯热茶。
“守约，”杜谨放下茶壶，神色凝重，开门见山，“此处再无旁人，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夫人究竟是何来历？”
周询捧着温热的茶杯说道：“内子之事，我之前已言明。”
杜谨听后无奈摇头道：“守约，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的，都多少年交情了，你就说实话吧。
当年在洛阳时不知多少贵女倾慕于你，都没见你有娶妻的心思，现在怎么就突然娶妻了？”
周询抬起眼，看向窗外被风雪模糊的夜色：“子谦兄，守约心意已决。”
杜谨看着周询固执的模样，知道再劝无用。
他了解周询，平日里看似随和圆滑，可对于认定的事情，便是到死也绝不回头。
他重重叹了口气，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罢，罢！你开心就好，愚兄也无话可说了。”
他起身，走到周询身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只是守约，你需记住，无论将来遇到何种难处，尽管来寻我，只要我杜子谦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周询心头微暖，放下茶杯，起身郑重一揖：“守约，谨记兄长情谊。”
杜谨扶住他，神色缓和了些，转而谈起正事：“好了，不说这个，你带来的冬麦种，确是解了燃眉之急，明日你若得空，将此种习性和培育要诀详细写来，我等再好生商议如何推广。”
“好。”周询颔首，“明日我便整理妥当，再来与子谦兄细商。”
“如此甚好。”杜谨点头，亲自将他送至书房门口，望着廊外愈发密集的雪幕又接着嘱咐道：“雪大了，快带弟妹回去歇息吧，一切……小心。”
周询再次拱手，转身走入风雪廊下，走向那个在炭盆边蜷缩着等待他的身影。
杜谨望着周询的背影融入雪夜，喃喃低语：“乱世已至，我本庸人，不知能伴守约至何时，往后各自珍重。”
……
周询回到后堂时，姜柳正抱着手炉，盯着旁边炭盆中熄灭的木炭出神。
听见脚步声，姜柳这才缓缓抬头。
“聊完了？”
“嗯。”
姜柳听后站起身，将微凉的手炉塞到他怀里：“那走吧，困了。”
周询接过那只剩残温的手炉，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眉头微皱。
他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姜柳肩上，裹严实了，这才让她踏出堂门。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像一头饿急的猛兽，吞噬着人所能见到的一切生机，让天地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荒凉。
身旁的灯笼忽暗忽明，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姜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寒风卷着碎雪拍打在脸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询察觉到便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大半风雪，脚步也放慢了些。
“杜谨拉你过去，说什么了？”
风很大，姜柳的声音有些模糊。
“说了你的事。”
风声喧嚣，周询侧耳听清后，方才应道。
“哦。”
姜柳没再追问。
她不好奇，因为她早就将周杜二人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
至于为何明知故问……
姜柳只是不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冷清。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和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
行至中途，风似乎更急了些，吹灭了二人周身的所有灯笼，仅有的光也在此刻消失了。
没有光的夜，雪更白了些，白得刺眼，白得吓人，白得让人只能看雪。
深邃的黑与惹眼的白交织，脚下的路几乎难以分辨。
姜柳走着走着一个踉跄，险些滑倒。
“小心。”
周询一直留意着她，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可刚伸出去却又在中途顿住，只是摊开掌心，递到她面前。
“风雪之下难免路滑，要……牵手吗？”
周询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局促，有些笨拙。
明明比牵手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偏偏这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犯了难。
为什么呢？
姜柳稳住身形，在黑暗中瞥了周询一眼。
尽管看不清表情，她也能想象出他此刻那副一本正经又纠结的模样。
堂堂“大”将军无论在官场还是沙场都能游刃有余，可偏偏在她这却无计可施。
还是太嫩了啊。
再说，她也没那么弱。
姜柳哼笑一声。
“谁需要你的手。”
姜柳说罢，微微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动。
刹时间，以两人为中心，方圆几步内的风雪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狂乱的风势骤然减缓，变得温顺，密集的雪屑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飘落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再直往人脸上扑。
周围依旧是黑暗和寒冷，但他们所行之处风停雪驻，竟成了这场大雪中唯一的安宁。
“走吧。”姜柳率先迈步，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还有，你先照顾好自己吧，傻瓜。”
周询看着走在前面的身影，那在月光下勾勒出的绝美轮廓。
周询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步跟上。
凡人妄想向神明伸出援手……真是荒唐。
有了姜柳的庇护，路途变得顺畅许多。
虽然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不必与风雪做搏斗，只需要一味的埋头前进就好了。
乱世的雪还在下，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歇，但两人已经可以望见那间温暖的厢房了。
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