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的斗争也同样并未停歇。
不知过了几时,直到众人皆斗得没了气力,这才收去先前的机锋试探,透出几分名士的放达。
又随着几杯酒水下肚,终于暂时卸下所有人的面具。
末席的张谦酒量不行,他扶着脑袋醉醺醺地与旁座点评起洛阳新传的诗赋,李敢则挥毫泼墨,就着几分醉意,在素帛上留下歪斜字迹,自称得卫瓘草书三昧,更有甚者,解衣般礴,击案而歌,唱的是刘伶的《北芒客舍》。
又有不知是谁先起了兴,提议行一回酒令。
王泓安坐席上执麈尾轻挥,含笑点了席间一位年.**士。
那文士也不推辞,略一沉吟,便以冬雪为题赋诗一首,辞藻华丽,引得满座抚掌。
主座上的杜谨见众人仪态依旧有点拘谨,觉得氛围还不够,又命人取来一张古琴想亲自弹唱一番,可不料中途被赵虔抢了先。
赵虔从下人那接过琴便即兴而弹,虽然他的指法算不得顶尖,可这一曲《白雪》却十分漂亮,琴音冷冷,与堂外无声落雪相和,引得众人拍案称好。
宴会的气氛也至此达到了顶峰,众人放下了所有戒备尽情享受。
席间尽是热闹融融,满座雅趣流转。
堂内的众人玩得忘我,忘了堂外的冰寒噬骨,忘了原野上的胡人骑兵,忘了城墙下新添的那几具骸骨。
此刻,所有人都在享受“吃人”的快感,无论是士人豪强还是平民百姓。
满堂的喧嚣中,周询始终敛袖静坐,偶尔低声附和两句,或是抬手给姜柳夹菜。
姜柳咽下刚夹来的一片炙肉,扭头看他。
烛光下,周询侧脸沉静,眼神落在虚处,有些别样的落寞。
姜柳轻轻肘了肘周询的手臂:“喂,他们玩得这么开心,你不去凑凑热闹?”
姜柳说着指了指正在斗诗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和一旁那个解衣高歌的狂士。
周询收回目光,转向姜柳。
周询没有回答,只是执起筷子,从面前尚温的铜釜中夹起一片羊肉,在旁边的酱碟中轻轻一蘸,熟练地递到她嘴边。
“来,张口。”
姜柳下意识地照做,顷刻间温热的肉片便裹着咸鲜的酱汁落入口中。
“好吃吗?”周询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
“好赤……”
姜柳鼓着腮帮子嚼着肉,有些口齿不清。
“喜欢吗?”周询继续问道。
“喜…欢。”
姜柳喝了口酒,终于将肉咽了下去。
“那就好,这趟也不白来了。”周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理了理姜柳微乱的头发。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姜柳盯着他,低声说道。
“哦,比起他们,还是你比较和我心意。”
周询整理好姜柳的发型,回手又夹了片冻梨片放在她的碗中。
“啧,我又不会吟诗作对啥的,跟我在一起很无聊的,你还不如跟那群人疯去。”姜柳说罢,咬了口梨片。
周询执起酒壶,为姜柳杯中续上温酒:“倾盖如故,白头如新,言语机锋,丝竹喧闹,若心不相通,不过是更显寂寥,何况,与他们论诗,还不如看你吃东西有趣。”
“那你还挺无聊的。”姜柳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这哪是无聊。”周询轻笑,忽然倾身靠近,“好看的事物,不管怎么看,也不会无聊。”
周询说着,拿丝布轻轻掠去姜柳脸上的油渍。
“你……”姜柳一时语塞。
周询已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堂中那张被赵虔弃于一旁的古琴,忽然道:“想听我弹琴吗?”
“不想。”
“说谎。”周询说着便起身,走向那张琴。
周询安静跪坐于琴前,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试了几个音。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堂内,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渐渐熄停,所有人都好奇地望向周询。
东汉末年,曾有言“曲有误,周郎顾。”
现在这句话放在大梁朝同样适用,周询的琴技在洛阳都是有名的,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前辈。
此时,周询垂眸,指尖在琴弦上重重一拨。
“铮——!”
一声琴音骤响,不似赵虔方才《白雪》的雅致,反而带着沙场点兵的戾气,瞬间刺破满堂暖融,让所有人精神一凛。
紧接着,周询手指快速拨动琴弦,琴音便如孤军深入,在重重围困中左冲右突。
旋律时而急促如马踏碎雪,时而滞涩如短兵厮杀,偶尔几个高亢的音节,像是绝望中不甘的嘶吼,又像是于尸山血海中,拼命地扬起一面残破战旗。
旋律高.潮后又一遍遍重复之前的片段,宛如一个人在迷茫中寻求希望。
整首曲子没有风花,没有雪月,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孤独与坚持。
琴音冰冷锐利,仿佛能将窗外的雪花给击碎。
王泓闭上眼睛静静欣赏,一旁的几位狂士默默裹紧了衣衫,末席中混混沌沌的醉客也坐直了身体。
满座皆寂,众人无不沉浸于此。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尾音如同春江水趟过冰原,带着一股释然,缓缓消散在堂中。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待神智归位,心头却又漫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若失。
片刻后,杜谨才激动地率先抚掌:“守约此曲,真是精妙绝伦,闻之心魂俱震。”
紧接着,一边的王泓也开口问道:“不知此曲何名?王某竟从未听闻。”
周询的手指仍轻按在微颤的琴弦上,闻声抬眼,目光越过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到姜柳身上。
姜柳此时正低头闷声干饭。
周询无奈一笑:“此曲就叫《寻柳》吧。”
杜谨一愣,下意识问道:“寻柳?寻何处的柳?”
“寻心中的柳。”周询说罢,已起身,不再理会其他人清醒后的赞叹,径直走回姜柳身侧坐下。
“如何?”周询侧过脸低声问道。
姜柳瞥了眼周询:“旋律感觉有点傻傻的,名字取得太油腻,技术上倒还过得去,综合评价也就勉强能听,还得练的水平。”
姜柳说是那么说,但周询弹琴其实还是不错的,只是她不想承认而已。
“真的很一般,你不喜欢?”
周询有些诧异。
“真的。”
姜柳坚定地说道。
周询听后有点失落,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去。
倒不是因为姜柳锐评打击到他,毕竟曲子好不好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柳不太喜欢。
周询只是想博姜柳一笑而已,可惜拼尽全力也未能。
唉,今日的夫人依旧郁郁寡欢啊。
周询情绪还未及蔓延,便感觉袖口被轻轻扯动。
他低头,只见姜柳依旧别过脸看向其他地方,声音闷闷地传来:“其实……也没那么难听啦。”
姜柳还是心软了,本来她并不想这样做的,毕竟周询开不开心又不关她什么事。
可又转念想起,曾经自己拼尽全力打磨的东西,被人轻描淡写说得一无是处时,那种从头凉到脚的挫败感,便不忍心了。
她终究是懂那种真心被轻慢的感觉。
“哦?”
周询微微一征,心中的不快瞬间消散大半。
“别多想,我只是怕你想不开才大发善心安慰下,绝对不是关心你。”
“我知道。”周询轻声应道。
“那就好。”
姜柳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解决盘内的残羹剩饭。
窗外的雪还在下,宴会却已来到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