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当那两道身影出现在敞开的堂门前时,原本还在说笑的众人骤然一静。

周询率先进入众人视野之中。

他身着杜谨准备的苍青色直缘襜褕,外罩一件玄色裘衣,虽非新制,却仍衬得他眉目清峻。

他步履从容,目光平和扫视全场,举手投足间有着作为士族公子的潇洒,却又掺杂了独属于边关将军的锐气,就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虽不漏锋芒,却无人敢小觑。

“守约,来了便快入坐吧。”杜谨含笑起身,热情招待,打破了场上的静默。

周询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子谦兄,诸位,久等了。”

说罢,周询便随杜谨的手势抬步准备入座。

席间众人也随之纷纷颔首回应,或抬手示意,或低声附和,气氛转瞬间便轻松许多,期间不少人称赞周询虽久在边关,但士人的风雅半点未减。

周询脚步未歇,随杜谨指引往席间走去,身后那道始终半步相随的身影也随即展露而出。

而场上众人的目光,在短暂停留于周询身上后,几乎不约而同地,被那道身影牢牢吸住。

那是跟在周询身后的姜柳。

此时,姜柳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浅青襦裙,外罩月白絮棉半臂,墨发松松绾作堕马髻,除一支素银簪外别无饰物。

其装扮素净得甚至不如一些王公贵族家的侍女。

可偏偏就是这份素净,衬得姜柳清绝脱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如天上仙女般无半点尘俗秽气。

灯火流转在姜柳的侧颜上,她并未刻意回避众人的注视,只是微垂眼帘。

姜柳此时并未依偎着周询,只安静随在他身侧,却让众人不自觉将两人凑作一对。

“这位是……”

坐在王泓下首的李敢,终于忍不住出声,目光在姜柳脸上徘徊不去。

不止是他,席间多数人眼中都闪过同样的疑问与惊艳。

周询何时有的夫人?竟还如此清丽绝尘。

周询侧身,自然地虚扶了一下姜柳的手臂,将她稍稍引入光亮处,向众人示意道:“这是内子姜柳,随我前来叨扰,望诸位海涵。”

周询语气寻常,仿佛在介绍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在周询说完话,姜柳便顺势作了一简礼。

随后,周询便转向杜谨,略带歉意地一笑:“路上耽搁片刻,累诸位久候,是周某之过。”

杜谨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快快入席!”

得到杜谨示意后,周询携姜柳便自然地在主宾位落座。

姜柳安静地跪坐在席上,垂眸盯着面前的漆案。

此刻,姜柳心下略感不适,她能感觉到角落中有几人不时盯着她看。

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和恶心。

那几人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件猎物,一件玩具,如此贪婪、好奇、下贱。

她也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如此看她。

即使她现在确实很漂亮,但再流氓的平民也懂得收敛,可那几个自诩为士族的混蛋却不知廉耻,一个劲看个没完没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风流吗?

如果是普通女子,那只能装做不在意而去忍耐,不过姜柳可不是普通女子,她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姜柳计上心来,微动手指准备引风来罚那几个色欲熏心的小人,可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置于膝上的手。

姜柳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周询。

周询的手掌布有一层薄茧,粗糙坚硬,不是个能把玩的好手。

姜柳下意识想抽回手,可指尖刚动,却被周询更用力地握住。

他并未看她,依旧侧身与杜谨说着什么军中冬衣调配的事,神色如常。

可姜柳敏锐的感觉到,周询借着侧身倾听杜谨说话的姿态,肩背顺势微侧,恰好将那几道令她不快的视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半。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指腹在她手背上极轻地按了按,像是安抚像是拜托。

随后,他才借着抬手斟酒的动作,将手收回。

酒水入杯,发出清浅的声响。

周询将斟满的酒杯置于姜柳面前,又执起公筷为她夹菜。

“尝尝这个,宜阳的冬笋,还算清甜。”周询低声说道。

姜柳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的好意。

她算是明白了,这场宴会对于周询来说很重要,不得轻易打搅。

只能等宴会结束,再寻着机会惩戒那几个不知轻重的蠢货了。

姜柳随后低头,看着碟中渐渐堆起的菜,顿时心中的怨气散去一些。

那之中有荤有素,种类繁多,色泽不错,看起来就好吃。

她兴奋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周询夹来的菜。

冬笋脆嫩,菘菜清甜,梨片多汁,羊肉酥香,韭菹爽口,鱼脍鲜冽。

总的来说,比干粮好吃。

席间言笑晏晏,王泓等人又开始新一轮的试探,周询从容应对,言辞间滴水不漏。

期间,姜柳不再去理会那些嘈杂,专注地吃着东西。

应付那些麻烦,有周询在就够了,用不着她操心。

另一边,周询应付完杜谨的嘘寒问暖,刚执起酒杯,对面的王泓便含笑开口:“见周将军安然无恙,我等实感欣慰,先前只盼将军能平安脱困,只是未曾想到,将军归来之余,竟还喜得佳偶,实在令人惊喜,不知夫人出身何处?我等竟从未听闻,实在好奇,不知周将军可否透露一二?”

他说着目光落在周询身侧安静进食的姜柳。

周询放下酒杯,神色不变,淡淡说道:“内子并非北地人士,乃南边故交之后,先前路过兴安,不幸的是战乱中家人离散,好在我二人于患难中相遇,世事无常,便相依为命了。”

周询寥寥数语,便堵住了王泓深究的余地,令其不好发问,也有了借口推脱之后相关的问题。

总之就是别问,问就是怕会因这类话题让夫人伤心,不好开口。

等过几日再想办法给姜柳一个身份,现在能拖就拖。

(士庶不婚,是士族圈子里共认的规则,若是有人被发现与没门第的女子通婚,那就会受到“辱没门楣”的弹劾,甚至“禁锢终身”的惩罚。)

李敢在一旁捻须,开口接话道:“哦,原来如此,周将军少年英杰,如今成家立业,倒是美事一桩,只是将军如今没了兴安军务,不知日后有何打算?莫非打算携美归隐,回汝南故里?”

周询尚未回答,杜谨便哈哈一笑,插言道:“李县丞说哪里话!守约之才,岂能埋没于山林之间,如今匈奴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守约途经宜阳,正是天意,助我等同守此城!”

随即,杜谨举起酒杯道:“来,举杯,为我宜阳得一臂助!共饮!”

众人只得举杯附和。

酒饮毕,王泓放下酒杯,玉质的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杜明府所言极是,周将军乃国之栋梁,岂能轻言归隐。”

王泓语气平和,指尖摩挲着杯底继续说道:“且如今胡骑暂退,然其势未衰,不知周将军对来年春暖后,这大河两岸的局势,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周询放下酒杯回应道。

“胡人掠边,如草原野火,烧过便退,看似无踪,实则草根未绝,待东风一起,势必复燃,其所恃者,无非骑兵迅捷,来去如风,我军困守坚城,往往被动挨打。”

周询顿了顿,看向王泓,继续说道:“故而,与其猜测胡人何时再来,不如思量,如何让其想来而不能来,敢来而不敢近。”

李敢在一旁捻须插言道:“周将军此言甚是,然则,如何能让胡人‘不敢近’,我大梁如今国弱民疲已无北伐之力,难复武帝时辉煌。”

周询并未动气,反而微微一笑:“李县丞可知,狼群为何不敢轻易靠近点燃篝火的营地,非是惧火,乃是惧火旁持弓警戒的猎人,北伐或尚需时日,然整饬武备,巩固城防,清理内弊,使边境诸城皆成‘篝火’,令将士皆为‘猎人’,胡骑自然忌惮,譬如这宜阳城……”

周询说着目光转向杜谨:“兵卒需训练,军械需补充,士气需提振,此皆眼前可为之事。”

一直沉默的赵虔此时沉声开口:“周将军,兴安之失,皆因兵力寡弱,粮草不济,若依将军之见,如宜阳这般城池,想要稳固,怕是还要不少粮草兵马?”

周询迎上赵虔的目光,神色不变:“赵兵曹熟知军务,当知兵不在多而在精,城不在高而在协,兴安之败,周某从不讳言,确为力有不逮,至于宜阳……”

他略一沉吟,“若能将现有兵卒操练精熟,令行禁止,再辅以可靠乡勇,严守要冲,即便胡骑数倍于我来犯,支撑数月,待四方援军,并非难事,所求者,非无限钱粮,乃上下同心,物尽其用。”

王泓轻轻摇晃着酒杯,慢条斯理道:“守约兄高论,只是,这‘上下同心’,谈何容易?如今朝中议论纷纷,或有主张暂避锋芒,以空间换时间者,不知周将军如何看待此类‘持重’之论?”

周询闻言,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王兄可知‘铜驼荆棘’之典?”

(注:《晋书·索靖传》载,索靖预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周询不等王泓回答,便继续道:“荆棘生于庭,非一日之寒,若惧荆棘刺手,便弃庭院于不顾,他日恐无立锥之地,空间可换时间,然若一味退让,换来的恐怕非是休养生息,而是敌寇得寸进尺,民心士气尽失,届时,纵有广厦千间,又能安居几日?”

周询这番话直指朝中妥协派,让李敢等人有些难堪,席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杜谨见状,连忙举杯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是为守约接风,这些朝堂大事,暂且放一放,来,饮酒,饮酒!”

姜柳在一旁默默听着,虽然对那些弯弯绕绕不甚明了,但她能感觉到周询在言语间与那些人无声的交锋。

她看他从容应对,不卑不亢,偶尔言辞如出鞘利剑,寒光一闪即收。

她低头,咬了一口周询刚刚为她夹的笋片。

至少,周询在对付这些讨厌的“苍蝇”时,还算有点本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