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盘腿坐在她旁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翻着一本厚重的画册，纸张哗啦作响。她时不时抬头看林小雨一眼，眉头微蹙。
“你这两天，安静得可怕。”谢其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房间里只有画笔涂抹声和翻书声的沉寂。
林小雨的画笔停在半空，蘸取的钴蓝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像一小片凝固的深海。“有吗？”她的声音有些飘忽，目光并未从画布上移开。
“有。”谢其合上画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语气肯定，“而且是那种……心里有事，但拼命压着的安静。自从你上次去他宿舍回来之后就这样。到底怎么了？陈帆惹你了？”
林小雨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画布上陈帆的眼角阴影处，轻轻抹上一笔。她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不对，那只是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直觉，像潮湿空气里看不见的水汽，黏附在每一寸皮肤上。陈帆宿舍里那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他接过水杯时指尖微不可查的收缩，他电脑屏幕上那个来不及最小化的、明显并非编程界面的窗口……这些零碎的、微不足道的细节，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重组，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她放下画笔，拿起旁边搁在凳子上的平板电脑。这几天，她鬼使神差地，开始浏览一些本地的游戏论坛和社群，搜索着《纪元》的相关信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是想更靠近一点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她从未真正踏入，却似乎占据了他越来越多时间和精力的领域。这种行为带着一种自我折磨般的窥探欲，既渴望发现什么，又恐惧着可能的发现。
手指无意识地、机械地滑动着屏幕。论坛帖子花花绿绿，充斥着游戏术语和玩家间的插科打诨。突然，一个熟悉的游戏ID像淬了毒的针，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扬帆起航。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那是在一个《纪元》游戏的本地玩家交流帖里，一个楼主在用夸张的语气炫耀一次团战胜利，并贴出了游戏截图。在五名英雄形象各异对战结算界面截图里，一个使用着传说皮肤的玩家ID栏，赫然显示着“扬帆起航”这个ID。而在本局最佳队友的显示区域，与他耀紧紧并列，头像框边缘甚至微微重叠的，是一个ID叫“清风抚月”的玩家，使用的是辅助英雄萤火。
数据显示，萤火全程几乎都依附在耀身上，两人之间那条代表护盾连接的绿色能量线在截图里依然清晰可见。那“清风抚月”的萤火，不仅穿着稀有限定皮肤，头像框也是价格不菲的动态特效，就连瑶身上挂着的护盾特效，都是商城最近才上线的、星元部件独有的“月下清辉”系列，泛着清冷的微光，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账号主人投入的心思与财力。
截图的角度捕捉得极其巧妙，仿佛这两个角色自成一个小世界，将其他三名队友都隔绝在了背景板之外，一种无形的亲昵感穿透屏幕，直直撞向林小雨。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女性ID。“清风抚月”……一个温柔又带着诗意的名字，像极了女孩子的风格。是巧合吗？真的只是游戏里普通的队友？什么样的普通队友，会在别人截图里呈现出如此依偎的姿态？
她颤抖着手指，放大了图片，像刑侦人员分析证物般，仔细观察着那个账号的每一个细节——这些本应是虚拟的、无意义的数字物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散发出强烈的、属于另一个女性的气息和存在感。
她想起陈帆戴着耳机游戏时，那专注到近乎陌生的、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的神情；想起他偶尔轻描淡写提到的“游戏里的朋友帮忙过了个活动”；想起他有时晚上突然挂断电话，理由永远是“队友开了，不能坑人”的匆忙与决绝……
一个模糊的、却带着惊人重量的猜测，在她脑海中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冰冷的水面，逐渐清晰，显露出狰狞的轮廓。那个占据了他时间、让他心不在焉、甚至可能让他对自己撒谎的“东西”，难道不仅仅是一个游戏，而是……游戏里的某个人？
“小雨？”谢其察觉到她呼吸频率的改变和瞬间僵硬的姿态，疑惑地凑了过来，“你看什么呢？脸色这么白，跟见了鬼一样。”
林小雨没有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音节。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平板电脑转向沈薇，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精准地指向那张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截图，指向那个亲昵地依偎在“扬帆起航”身边的“清风抚月”。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试图说些什么，比如“你看这个”，或者“这是陈帆的游戏号”，但最终，只是溢出一点无声的气流。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褪去了所有鲜活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屏幕上那两张虚拟的面孔，带着残酷而嘲讽的意味，对她无声地宣判着某种她一直不愿相信的可能性。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得晃眼，宿舍楼下的喧闹声隐约传来，但她却感到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将她整个人冻结在原地，连指尖都僵硬发麻。一直以来的猜测、不安、自我怀疑，那些盘旋不去的幽灵，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那个残酷的、具象化的锚点，重重地砸落下来。
她的调色盘上，那抹用于勾勒暗影的、浓稠的佩恩灰，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正悄无声息地、贪婪地蔓延开来，吞噬着画布上刚刚还鲜亮的钴蓝、柔和的赭石，以及所有其他温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