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天空,在连续阴郁了数日后,终于透出一片脆弱的、水洗过的蓝。阳光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猛烈,穿透玻璃,在宿舍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苏婷蜷缩在窄小的窗台上,抱着膝盖,下颌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楼下广场上嬉闹的人群。年轻的身体在春末的日光下舒展开,笑声隐约可闻,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鲜活与热烈都属于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冰冷的屏幕反射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指尖最终停留在与“扬帆起航”的聊天界面。那是一片绿色的信息海洋,属于她的部分,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三天前发出的:「你最近好像很忙。如果打扰了,跟我说一声就好。」

没有回复。

石沉大海。

这种沉默是前所未有的,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质感。以往即便他再忙,隔天总会有个解释,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昨天累了”,后面也会缀上一个表示抱歉的表情符号。那是一种维系,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证明那条连接着两个虚拟ID的线依旧坚韧。而现在,什么都没有。那片她倾注了过多情感与想象的虚拟星空,仿佛骤然被掐断了电源,陷入一片死寂,连一丝杂音都吝于给予。

她不死心,第无数次点开那款他们因之结识的手机游戏。登录界面的音乐依旧激昂,但进入好友列表,“扬帆起航”那个熟悉的、以星辰大海为背景的头像,依旧是毫无生气的灰色。他的最后在线时间,冰冷而精确地停留在七天前的晚上22点37分——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完成游戏里的高难度副本,在语音里互道“晚安,下次再战”的时刻。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她的网络世界里被彻底、干净地抹去,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推测的痕迹。

一种被遗弃的恐慌,混合着强烈的、不肯低头的自尊,在她心里激烈交战,撕扯着她的理智。她像个偏执的侦探,反复回溯最后那几次联系里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用词,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自己的话语是否越界,是否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过多的依赖和期待,让他感到了压力,从而选择了这种最彻底的逃离?还是……他现实中的生活,那个她从未真正涉足、仅凭只言片语拼凑的世界,真的出现了什么重大的、让他无暇他顾的变故?车祸?疾病?或是其他难以想象的危机?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淹没——即便真是如此,她又能做什么?她连他真实的名字、身在何方都一无所知。

“婷婷,下午社团招新,一起去看看吗?听说街舞社来了个超厉害的学长哦!”室友活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青春的跃动,打破了宿舍里凝滞的空气。

苏婷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梦魇中被强行拉回现实。她转过头,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肌肉僵硬:“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室友走近几步,打量了她一下,脸上活泼的笑意收敛,转为真切的关切:“你没事吧?脸色好差,黑眼圈也重。是不是熬夜复习太狠了?”

“没事,”她摇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可能就是没睡好。”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脆弱的蓝色天空和刺目的阳光,在她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那条连接着她与外部世界、与她贫瘠现实中唯一一片绚丽幻境的、最重要的线,突然毫无征兆地断了。她像一只被放飞后却突然失去牵引的风筝,在空中徒劳地、失控地打着旋,不知该落向何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地逼近。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她甚至开始怀疑,过去一年多的那些持续到凌晨的深夜交谈,那些游戏里的默契配合与并肩作战后的酣畅淋漓,那些看似灵魂贴近的瞬间,是否都只是她因孤独而过度敏感的内心,一厢情愿投射出的幻影?是否“扬帆起航”这个人,他的温和、他的理解、他偶尔流露的幽默,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用来排遣寂寞的游戏角色,而如今,玩家厌倦了,便随手关闭了界面?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脊椎蔓延开。

她下意识地打开音乐播放器,找到私人歌单里那首她曾分享给他、却未曾得到回复的纯音乐,歌名叫做《星屑》,注释是她写下的——“像星空破碎的声音”。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哀婉空灵的旋律瞬间灌满了耳膜,电子音效模拟出晶体碎裂的细微声响,每一个音符都像精准地敲打在她此刻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引发一阵阵酸楚的共鸣。

她想起他第一次听这首歌时的评价,在语音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这音乐……旋律是有点悲伤,但底子里那种重复的节奏,细听之下,倒有点像深夜的雨声,嘀嘀嗒嗒,不停不歇。”

而现在,她这里的雨停了,天空放晴,他却在她的内心世界里,下起了一场无声的、冰冷彻骨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暴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么得到确切的答案,哪怕是坏消息;要么,就彻底斩断这无望的期待。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潜入深水的人,需要鼓足巨大的勇气。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移动,删删改改,最终打出了一行字:

「扬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需要空间,或者觉得不再需要联系,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但请至少告诉我一声,哪怕只有一个字,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是好好的。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对我而言,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她反复看了几遍,每一个字都斟酌着,试图在卑微的祈求与可怜的自尊之间找到那个不可能的平衡点。指尖悬在那个绿色的发送键上方,微微颤抖着。她知道,一旦发送出去,就意味着她交出了最后的、全部的主动权,将所有的期待、疑问、以及所剩无几的尊严,都赤裸裸地放在了对方空无一人的审判席上。

最终,她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下了发送。

消息如同之前的所有一样,瞬间被网络的洪流吞没,对话框里除了她自己那条长长的绿色气泡,对面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没有“已读”提示,没有任何正在输入的迹象,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苏婷将手机扔在一旁的床上,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烙铁。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窗外的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透过眼皮是一片灼热的血红,她却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的海域,唯一的浮木已经随波漂远,四周只有彻骨的寒和望不到头的绝望。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被她扔在床角的手机,屏幕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宿舍里却清晰可闻的消息提示音,响了起来。

不是那种群消息或公众号推送的普通音效,而是她为他单独设置的、那段从游戏里截取的特殊铃声——一声悠远的海螺号角。

苏婷的身体骤然僵住,埋在膝盖里的头猛地抬起。心脏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她几乎不敢呼吸,目光死死地钉在床角那重新亮起的屏幕上。

是他吗?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哆嗦。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来自“扬帆起航”的未读消息。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剧烈的颤抖让她几乎无法准确点击。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混合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期待,让她头晕目眩。

他发来了什么?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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