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宿舍窗玻璃上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色。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渗进走廊，渗进房间，甚至渗进人的骨缝里，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与黏腻。这雨不像是在降落，更像是在侵蚀，一点一点地剥蚀着人的耐心与理智。

陈帆坐在书桌前，屏幕上是晦涩难懂的代码，黑色的背景上爬满了彩色的字符，像一群被困在方寸之间的诡异符文。但他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精准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丝动静，代码一行也没看进去。他的神经末梢仿佛延伸到了这个四人间宿舍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更远，连接着两个沉默的头像，两个此刻让他坐立不安的女人。

“薇薇说她最近喜欢上了手冲咖啡，我查了，这东西门槛不低啊！光是器具就得小一千，V60滤杯、温控手冲壶、电子秤……这还只是入门！”这是姚欣，宿舍的一床，正对着手机语音喋喋不休，脸上洋溢着一种被随意驱使却甘之如饴的光彩。他最近痴迷于文学院一个叫沈薇的女生，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倾其所有的地步。他的书桌上，已经堆了不少与咖啡相关的书籍，空气里似乎都开始弥漫着一股虚幻的咖啡豆焦香。

“舔狗不得house。”四床的陈夏衍头也不回，目光黏在闪烁着绚烂动漫少女的屏幕上，手指在鼠标上疯狂点击，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这概率UP池绝对有暗改！又沉了！妈的，这月生活费又得啃馒头了……”他的抱怨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愤怒，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背景音，融入这潮湿嘈杂的空气里。

二床的赵峰则在阳台和女朋友打着电话，声音透过门缝隐约传来，是日常的、安稳的拌嘴，关于晚饭吃什么，关于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寻常得让陈帆心生嫉妒。

这就是陈帆所处的现实世界，嘈杂，充满烟火气，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立。他的秘密像一层透明的隔膜，将他与这些简单的、单向度的烦恼和快乐隔绝开来。他们的世界是线性的，而他的，早已分叉，走向不可控的混沌。

“帆哥，你看这个磨豆机怎么样？日本进口的，还是国产这个性价比高？”姚欣凑过来，手机几乎要怼到陈帆脸上，屏幕上两个商品页面晃得他眼花。

陈帆勉强看了一眼，那精细的刀盘结构和冰冷的金属光泽，让他想起林小雨画室里那些精密的绘图仪器，也想起苏婷游戏仓库里那些价值不菲的虚拟道具。“还行。”他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一半在应付姚欣，另一半则悬在两条无声的线上——林小雨昨晚发来消息，说画室要闭馆修缮几天，语气如常，但他却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沉寂，像这雨前的低气压；而苏婷，自从那晚他以“项目赶工”为由仓促挂断她的视频通话后，也罕见地沉默了两天，连日常的游戏签到分享都断了。

这种双重的、默契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让他感到窒息。他像一只感知到风暴的蚂蚁，焦灼地在自己狭小的领地里打转。

“你说，我是买这个还是那个……薇薇说口感差别挺大的，但我这预算……”姚欣还在絮叨，声音里带着讨好的不确定，仿佛陈帆的意见能决定他爱情的命运。

“都可以，看你预算。”陈帆打断他，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他起身拿起水杯，走向饮水机，借此避开姚欣那过于热切而无辜的眼神。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情绪。忽然觉得自己和姚欣并无本质区别——都在竭力讨好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对象，只是他扮演的角色更多，付出的代价更大，编织的谎言更精密，而所求的，也更虚无缥缈。姚欣求的至少是一个明确的“沈薇”，而他呢？是林小雨的温柔宁静，还是苏婷带来的刺激与虚荣？或许，他只是沉迷于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危险平衡感本身。

“嗡——”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陈帆的心跳漏了一拍，快步走回桌前。是林小雨的信息：「在宿舍吗？我到你楼下了，带了点东西给你。」

带着一身清冷水汽的林小雨站在宿舍楼大门外的屋檐下，她没有打伞，发梢和肩头都沾着细密的水珠，手里提着一个素色的保温袋。她像是从那片灰绿色的雨幕中直接凝结出来的。

“小雨？你怎么来了？”陈帆冲到楼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很少不打招呼直接过来，尤其是在这种天气，尤其是在他“学业繁忙”的时候。

“画室关了，没事做。”她笑了笑，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但眼角却没什么笑意，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做了点桂花糕，带来给你尝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池塘。姚欣、陈夏衍和赵峰也都在大厅，看到林小雨，纷纷打招呼。姚欣立刻换上殷勤备至的笑容；陈夏衍终于从二次元世界里暂时抬头，推了推眼镜，含糊地道了声谢；赵峰也拿着手机热情地喊道：“嫂子来啦！”

林小雨熟练地打开保温袋，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混合着糯米的温软气息瞬间散开，驱散了一些雨天带来的沉闷。她将还带着温热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分给众人。糕体白皙，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看得出花了心思。她的动作从容，举止得体，像一位完美的、突袭查岗的女主人，用温柔和体贴作为武器。

陈帆看着她，看着她被雨水微微打湿的发梢贴在她光洁的额角，看着她低头时脖颈弯出的柔和曲线，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几乎要将他淹没。她为什么会来？真的只是送点心？还是那沉默的两天里，她察觉到了什么？是那天视频时他背景音里一闪而过的游戏技能音效？还是他言语中某个不经意的漏洞？

“嫂子手艺真好！比外面卖的强多了！”姚欣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奉承，试图缓解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

林小雨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回应姚欣的奉承，而是将一块单独用纸巾包好的桂花糕递给陈帆。“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休息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语气是熟悉的关心，但眼神却像最精密的探针，在他脸上细细扫过，捕捉着每一丝可能泄露真相的微表情——疲惫？心虚？还是别的什么？

“没……可能就是下雨，有点闷。”他接过糕点，温热的触感传来，却让他指尖一缩，仿佛被烫到。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游离到她身后连绵的雨幕。

“是吗。”林小雨不置可否，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他穿着拖鞋的脚（显然是从宿舍匆忙下来的），“学业很重？”她的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

“嗯。”他含糊应道，喉咙有些发干。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门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哗哗作响，夹杂着宿舍楼里隐约传来的游戏音效和喧哗。姚欣似乎也察觉到某种微妙的气氛，识趣地缩回了旁边，假装专注地刷着手机，但耳朵分明还竖着。

林小雨就在他旁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然后，她轻轻说：“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回去了。”

陈帆如蒙大赦，心脏却因这解脱感而涌上更深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了。”她摇摇头，拿起空了的保温袋，动作轻缓，“你忙吧。记得吃桂花糕。”她指了指他手里那块糕点。

她走了，撑开一把突然拿出来的伞，像一阵带着桂花香气和潮湿水汽的风，融入那片灰绿色的雨幕中，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陈帆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却留了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之前更加具体，更加冰冷。他拿着那块微温的桂花糕，感觉正被两股沉默的力量，从不同的方向，缓缓推向一个看不见的悬崖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口的滞闷，咬了一口桂花糕。香甜软糯，是她一贯的水准，也是他曾经最贪恋的滋味。但此刻嚼在嘴里，却莫名有些发苦。

就在这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又震动了一下。

不是林小雨的。

发信人备注是一个简单的“S”。

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学业忙完了吗？我这边，下雨了，有点想你。”

门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喧嚣刺耳，几乎要淹没他骤然加快的心跳。他盯着那条短信，感觉脚下的悬崖，边缘已经开始松动，碎石正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