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降临,宜阳县衙后堂却早已是灯火通明。

杜谨负手立于案前,望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宾客,揉了揉额角,心底暗叹一声。

他本只想邀三五故旧,与周询小酌几杯,谁知消息走漏,如今这小小宜阳,倒成了一锅乱炖。

王泓(琅琊王氏)、李敢(陇西李氏)、赵虔(天水赵氏)……

他默数着鱼贯而入的士族子弟与县中属官。

这些平日里连征粮都推三阻四的高门大族,今日听闻周询还活着,他们在宜阳的小辈竟都来了。

这些世家大族啊,就像一群饿狼,只要有利可图时,便如群狼围猎般接踵而至,但稍有不利累及自身,便又如狼奔豕突般四散而去,各自避祸毫无牵绊。

他们早已不是依附皇权的臣子,而是一股股独立势力。

他们的田产遍布州郡,部曲私兵成群,门生故吏满天下,更垄断着仕途与声望,早已形成“家大于国”的生存逻辑。

只要能保住他们家族的地位,他们不会在乎谁当皇帝。

“杜明府。”

暂居宜阳的王泓率先拱手,他身着一身玄色宽袖长袍,材质奢华,甚是高调。

“听闻今日宴请贵客?莫非是洛阳有使者至?” 王泓明知故问,稍作试探。

杜谨执起案上陶壶,为众人分斟美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非也,是杜某故友,汝南周守约正好途经宜阳,特设薄宴一叙。”

“周守约?”席间一位青衫文士开口道。

县丞李敢手中麈尾一顿,脱口而出,“可是那位…失守兴安的周将军?”

话音未落,坐于他下首的兵曹史赵虔已急扯其袖。

杜谨抬眼,目光平静却隐含锐意:“兴安孤城,三千残卒独挡匈奴数万步骑月余,斩首逾千,若此谓失守,不知去岁胡骑掠境时,李县丞于城中守住了什么?”

李敢面皮一红,讷讷不能言。

王泓却轻笑一声,悠然举杯:“杜明府言重了,守城失地,乃兵家常事,只是…”他语锋一转,“周将军乃镇东将军周复的爱子?如今北疆不宁,兴安又失,镇东将军坐镇扬州,为保陛下安危,不知对中原局势可有想法?”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谁不知汝南周氏与琅琊王氏虽同属主战一派,周氏忠于陛下,王氏却依附擅权的齐王。

王泓此问,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欲探周氏动向。

周询此战失利,要说有过其实不大,但要判有功也难说。

至于结果如何?朝廷的官位本就不多,是升是留,那就要看各方博弈的结果了。

若是周复想借题发挥继续插手司州豫州的事,也好提前探探其他势力的反应。

毕竟宜阳虽是一县,却是洛阳西面门户,扼守崤函通道,此城若失,匈奴铁骑便可直扑京畿,他料周复应该会有些想法的。

再者,试着拉拢周询以动摇周氏内部,说不定也是一步妙棋。

堂内气氛一时凝滞,落针可闻。

虽是王泓随口一句话,却引得此间人心异动。

杜谨尚未答话,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的县尉孙昭忽然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王公子此言,倒像是替齐王府的长史问话,不知王公子何时在齐王府兼了差事?若是如此,孙某倒要恭喜高升了。”

孙昭本为寒门,是杜谨一手提拔的心腹,为人刚正不阿、出言无忌,没少惹得宜阳当地的豪族大姓不满,要不是有杜谨撑腰,他早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王泓闻之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呵呵一笑:“孙县尉说笑了,王某只是忧心国事,多嘴一问罢了。”

随即他又转向杜谨,拱手道,“是王某失言,自罚一杯。”

说罢王泓举杯一饮而尽,姿态做得十足漂亮。

李敢见王泓吃瘪,心下暗快,却又不敢表露,只得捻着胡须,阴阳怪气道:“周将军自然是少年英杰,只是如今朝廷艰难,各处粮饷吃紧,不知周将军此番带回了多少部曲钱粮?若能充实宜阳防务,倒是百姓之福。”

李敢能不知周询已是光杆司令吗?

他自然知道,只不过是想让周询的处境更尴尬些,好防止其有机会染指宜阳的事务。

一直冷眼旁观的主簿张谦此时缓缓开口:“李县丞此言差矣,周将军血战兴安,能脱身已是万幸,不像某些人一样,听闻胡骑将至,便先收拾细软准备南渡,倒显得如此深谋远虑。”

李敢家族在江南有产业,此话连消带打,既暗讽了李敢,也隐隐点了在场某些准备随时南逃的士族。

李敢被噎得面红耳赤,弘农张氏虽不显赫,却是地头蛇,他不敢轻易得罪。

杜谨见火候差不多了,轻轻敲了敲案几,将众人注意力拉回。

“诸位。”

杜谨的语气平和,却带着几分威严。

“守约此来,是杜某私谊,他浴血奋战,为国守土,无论兴安是存是失,其忠勇不该被轻侮,今日之宴,只为他接风洗尘。”

杜谨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微沉:“至于朝中局势,非我等不才之辈所能妄议,如今匈奴虎视眈眈,开春必有一战,与其在此空谈,不如想想如何守住脚下这片土地,让宜阳数万家百姓免遭涂炭。”

杜谨的这番话算是暂时压下了堂内的针锋相对。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杜谨也不再开口,默默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而王泓听后也没有再接话,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姿态虽然随意,眼睛却不时往门口瞄去。

在王泓心里,他代表的琅琊王氏与汝南周氏虽同属主战派,但分属齐王与皇帝,是合作更是竞争。

周询活着跑出兴安,是个变数,但更是机会。

若能借此与周氏,至少是与周询这一支脉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对齐王殿下,对他王家,都大有裨益。

至于周询是败军之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周复的儿子。

相比王泓的洒脱,坐在一旁的李敢则低头盯着案板,却是面色凝重。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毕竟他陇西李氏与建康的吴王关系匪浅,对洛阳的帝党和齐王党都心存戒备。

汝南周氏掌兵江南,是吴王需要拉拢的力量,可尴尬的是吴王并非主战派,这导致拉拢周氏的难度变大了许多,可要是打压,那吴王在江南还活不活了?

如何处理这其中复杂的关系,难啊。

再看向位次稍远的赵虔,能明显看出他有些焦躁了。

不过他焦躁也正常,因为他天水赵氏根基在西北,如今故土沦丧,家族分散,急需在新的权力格局中找到依靠。

而周询背后的汝南周氏,虽不是顶流门阀但却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若能搭上线,或许是一条出路。

但他也担心,过早押注会不会引来其他势力的打压。

至于位于末席的其他如张谦等本地或寒门出身的官员,则更多是观望。

他们敬佩周询的忠勇,也服从于杜谨的权威,对高门大族间的博弈,既插不上手,也乐得保持距离,只求宜阳能守住,自家性命田产得以保全。

众人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闲谈琐事,仆役们也随之陆续上齐了菜肴。

忽然,寂静的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审视、期待还是戒备,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那扇门。

杜谨精神一振,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道:“看来是守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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