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仍由那桌角缺了一块的模样,倒也看的顺眼,可她也不想去动那封请柬了,没人来庄园祷告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小房间——临时搭建的忏悔室里,默默思考着威廉的话。
真的病了吗?
真有病?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就挪到那封请柬上,白白的,白的像尸体的脸,仿佛她畏惧的东西就藏在里面,只要她一打开,那东西就会跑出来,将她目前努力营造的平静日子搅的粉碎。
阿尔斯不知道东方人的习俗,但通常来说,葬礼的具体日子是写在请柬里面的,要是不打开,那就永远不知道日期,可阿尔斯最后还是知道日期了——那天,一个照常温暖的午后,庄园里的拜访者少了很多,阿尔斯正想着今天人为何这么少,就听见克里斯蒂娜在外面敲门叫她。
克里斯蒂娜说,有好几个东方面孔的人来拜访,希望夫人能出来一下。
阿尔斯知道,是给她发请柬的那家子东方人。她连忙在镜子前简单打扮了下,就踩着高跟鞋,提着裙子出去了。
那东方人来了五个,一个戴着眼镜,说不上很老,但看起来阅历丰富,另外四个皮肤黑的和加里一样,一看就是平时干活儿的伙计。
那伙东方人很有礼貌,先是给阿尔斯行了个抱拳的东方礼,接着又用梅迪菲尔这边的礼节又请了一次,示意阿尔斯坐上他们专门来接她的马车。
“原本我们只是托达文家给夫人送请柬,后来我们还是觉得,亲自过来接夫人,会更好一些。”
戴眼镜的男人站在车厢门口,对阿尔斯伸出手。
“不用,我自己上来。”
阿尔斯没有让他扶,自己提着裙子,跨步上去了。她这时想,去一趟似乎也没什么,全然已经忘记了那封没拆的请柬。
一路上,那个男人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夫人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男人微笑着问。
“不,我一直是这样。”
阿尔斯想以微笑回应,可她仍然笑不出来,最多也就抿抿嘴。
男人优雅地点头,自我介绍说:“我是我们宗族里负责联络的人,我叫远清,是三家的。很高兴认识你,夫人。”
“很高兴认识你,三远清先生。”
“夫人的美名,远清早已经听人讲过很多次,但...远清只知夫人名叫阿尔斯,可知夫人姓什么?”
远清矜持优雅地看着她,等着这位夫人回话,可阿尔斯想了想,诚挚地说:“其实,我没有姓。”
“没有姓?”
"我长大的地方,是一个快被遗忘的村子,我们那种地方的人,不配拥有自己的姓,我父亲如此,我也是如此。"
“...”
远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显然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似乎,在他过去负责的交际里,并未遇到过像阿尔斯这般的人。远清想了想,还是得体地说:“没关系,夫人,姓也仅仅只是一份索引,一本书没有目录,并不代表这本书毫无内容。无论如何,你是我们重要的宾客。”
阿尔斯只能说谢谢。
...
一上午不到的时间,马车就已经离开庄园很远了,时间快到中午的时候,阿尔斯就已经被带到了目的地——那伙东方人的家。
阿尔斯上次随莱茵来过,她还记得,这家人的院里有两颗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树下有个缸,缸上还有个破洞,那破洞到现在还没补上。
树上有黄鹂在啼,叽叽喳喳的,仿佛是树在叫唤,树影在地上斑驳的碎,风卷起一些些香火味。
一切都和那天一样,只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院子里的人,大多都是东方面孔,也有梅迪菲尔这边的南方人面孔,也有北方人,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她仔细地扫过每个人,不自觉地在找着什么,她找过了,没有他。
院堂里的人们都在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交流,就和树上的黄鹂一样吵,看上去很热闹,不像是在办葬礼,但阿尔斯并不感觉奇怪,作为死灵术士,她见过的葬礼她身上的毛还多,哪怕是在北方,热闹的葬礼也不少,因此她也习惯了,就站在院子里放空大脑,偶尔有认识她的、同样收到了邀请的小镇居民过来打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叫做远清的戴眼镜男人又过来了,远清把她叫到大堂里,边走边说:“夫人,我们需要登记来宾的名字,这也是我们这边的习俗。”
“好。”
阿尔斯跟着他走,走到一半,远清忽然回头对她说:“夫人,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
阿尔斯愣了愣,说:“没有啊。”
远清扶了扶眼镜,说:“你病了。”
“没有啊。”
“不,夫人,你有,不用骗自己。”
“哪里有,有什么病?”
“这里有。”
远清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阿尔斯的脸。
他说:“在我们这儿,一会儿是要哭丧的,哭丧的时候要哭的很大声,但其实吧,很多时候,那些和死者最亲的人,反而哭不出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你现在很像。”
“一模一样。”他又补充说。
“...”
阿尔斯很想说,她身边没人死去,但她又实在无法反驳他的话。
来到大堂,远清领着她,给宗族的老一辈们介绍:这位就是来自霍纳庄园的夫人。
最后,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远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让阿尔斯在一块宣纸上签字。
旁边的笔放了两只,一只是长毛笔,一只是羽毛笔。
阿尔斯拿了羽毛笔,签好了,接着,身后走过来一个年轻人,就在她的旁边,拿起了长毛笔,在另一张纸上签了字。
“那是什么?”阿尔斯指着旁边那张纸,问远清。
远清笑了笑,用手指着那纸,往下划拉:“我们的族谱,我们都有这东西,你看,这个‘一’,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老祖,当然,他早就不在了,他的直系,全都是‘一’姓,然后旁边,就是‘二’,我的名字在这边,我是‘三’姓,远字辈,然后还有‘四’,‘五’...一直到‘廿’,这个字,在我们那边,是‘二十’的意思...”
远清一直讲着,阿尔斯听得入神,她看见这家东方人的族谱里从上到下,从一个点,到一群,像是一条有着无数分支的河,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在长长的时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能顺着这条河,一直往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源头,然后再顺着源头往下,看见自己的周围,竟然有着这么多人,所有人的名字都挤在一起,堆成一堵堵墙,围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
“这里是我们的家,”远清看着阿尔斯,意味深长地说,“家里总会有人生病的,有人病在身上,有人病在心里。病在身上的人,忍着痛都会笑给家里的人看,那些病在心里的人,哪怕身体健康的不得了,也一点也笑不出来,你说这事,说怪也不怪,对吧?”
阿尔斯心里颤了下,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
“夫人,你的病因很复杂,”远清又扶了扶眼镜,依旧优雅而得体地笑着说,“但没关系,恰好我们东方人擅长这个。”
“什么意思?”阿尔斯没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等会儿,你可以看看,我们的葬礼是如何做的,以及...夫人作为我们的贵宾,可以特别参加我们的另一项祭祀,这也许能治好夫人的病。”
“祭祀?”
“没错,祭祀,魂灵,与往生,”远清看向那空中飘着的一缕青烟,“这是,来自东方的死灵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