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在这凉凉的夜里,庄园里的大伙儿竟然都没睡,大家坐在门口新修的小屋里,就像是一群值班的警卫,神情肃穆地盯着远方。
最先是克里斯蒂娜发现了她,克里斯蒂娜大喊了一声:我看见小萝卜了,夫人回来了!
克里斯蒂娜第一个冲出去,其他人陆陆续续跟在后面。阿尔斯本来在小萝卜背上睡着了,听见这么大的动静,她才抬起头看,看见大伙儿们在庄园门口站成一排,像极了西区那偌大店铺里的一群人,表情严肃,正对着一个放在架子上的木箱子,好像大家都成了木头。阿尔斯想起来了,那家店铺叫做【卡罗照相馆】,又是只有南方才有的词语。
克里斯蒂娜把阿尔斯从马背上扶下来,握着她的手:“夫人你不知道,大伙儿们有多担心呢。”
阿尔斯想了想,说:“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听镇上的人说,这边已经城市化了,这些地方都是安全的,外面的魔物很难进来,听说,那火车也在撞碎过零零星星的魔物...”
“不是,不是,”克里斯蒂娜摇着她的手说,“大家不是怕这个,大家是怕...怕你不想待在庄园了,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有你在,庄园才是现在这个样子,”
克里斯蒂娜指了指大厅里那陈着的好几排长椅,还有那个放着银盆的桌台,“这边的世界发展的太快了,大家都坐不稳,好像随时要从快车上摔下来,所以...小镇上的大家是需要这些旧东西的,你可是大伙儿们的主心骨啊!”
克里斯蒂娜的这一席话,阿尔斯听得迷迷糊糊,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她只是下意识地做着某些事,做着做着,就被人们托了起来,放到那个无法替代的位置上,当她意识到肩负一些责任的时候,她已经无法逃离了。
回到房间,默默地,她把项链取下来,重新放回抽屉里。她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就看见天空已经逐渐翻起鱼肚白。
都早上了啊。
阿尔斯这才知道,自己回来的有多晚,庄园里的大伙儿们几乎等了她一夜。她想了想,接着很快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了才关上没多久的房门,她下了楼。
宅邸里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在补觉。若是按照平常的日程,大伙儿们都应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要不打扫一下大厅吧,阿尔斯这样想着,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扫帚放在哪里。她又想,给大伙儿们做顿早餐吧,然后发现,自己不知道食材放在哪里,她想着做一些事,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距离那些平常的东西越来越远,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富足日子,竟然就是这般丑陋的模样?
最后她还是回到了那个小房间,平常都是在这里听镇民们讲故事的。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什么都没有,才方便人们把故事讲出来。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等,还真的在一大早就等来了拜访的人。令她意外的是,来人竟然是那天晚餐时突然造访的大人物,那个威廉,威廉·达文,达文家族的少爷。
威廉还是干净又讲究,棕色的头发仍然打理的很好。阿尔斯甚至能想象得到,威廉家里的仆从们一大起早就给他打理头发的场景。
威廉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昂着头走进来,但这次,他脸上的高傲少了很多,看向阿尔斯的眼神,也不再是如蛇一般饥渴,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阿尔斯脸上停留一阵,便匆匆移开,生怕画中的女郎跳出来,指出他内心的龌龊。
“请原谅我上次的无礼,夫人。”威廉开口说。
阿尔斯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也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威廉坐下来,歉意地说:“我没想到,你是勇者大人的妻子。”
阿尔斯张张嘴,想说:其实我们只是朋友。但她及时打住了,她想,现在说这些并不合时宜。
威廉自嘲地笑笑,接着抬起头,仿佛在遐想着什么,他自顾自地说:“那天晚上,我那几个‘忠心’的随从,回去就把我对你说的话,向我父亲复述了一遍。然后,我就被父亲关在了马厩里,度过了一天一夜...那味道真难闻啊,简直受不了,比起在马厩里过夜,我更愿意下地狱...扯远了,总之,我父亲是勇者大人的忠实崇拜者,当然,我也是!”
他说到这里,眼睛就亮了起来,尽管他的头还是昂着,但那下巴上粘着的高傲,已经跑到了头顶,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崇拜。
“你知道的,夫人,每个女孩都该知道的,”
威廉说,“我们男孩子,每个男孩子,都渴望成为勇者,成为勇者那样的人,特别是...在我这种地位的人里,早就对勇者大人的冒险生活充满憧憬。”
他的语气里还是有着难以纠正的傲气,但他的眼神是真挚的,阿尔斯看的清清楚楚。
威廉从怀里摸出两本书,书是精装的,书腰拉着金丝缝线,封面是上好的牛皮,上面同样用金箔点着字,书名全都是金光闪闪的。
“这是我最爱的两本,”威廉说,“作者是同一个,一本讲了勇者在路上的冒险故事,一本讲了勇者回乡后的生活,夫人,你要知道,这书在梅迪菲尔,哦不,在整个南方都是多么难找!”
阿尔斯对这些书并不感冒,这种东西在北方到处都是,内容都是在胡扯。
圣女的记忆里,曾经也有吟游诗人想要加入勇者和圣女游历的队伍,但那个嘴上哈哈大笑的吟游诗人,坚持了两天就受不了恶劣的旅途,嚷嚷着离开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吟游诗人回去以后,并未将真实的情况写出来,反而添油加醋,说勇者的旅途满是波澜壮阔,看遍了美景,品遍了美酒,击杀魔物时快意,接受赞美时畅意...
于是前来加入勇者队伍的吟游诗人变得更多了,当然,没有一个能坚持超过两天。
人们书架上添油加醋的作品倒是越来越多。
“你知道的,夫人,”威廉又说,“曾经,在这边还没有火车,还没有修建城市,这边还是村庄更多的时候,魔物时常会来的——这都是听我父亲讲的,那会儿我父亲还小,就住在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庄园里,有魔物曾经入侵过我们的庄园,杀了我们的好多仆人,我的祖父也差点死在魔物手里,幸好勇者大人来了,当然,不是现在这个,是上一个...
那会儿人们可尊敬勇者了,听说勇者要来了,就张灯结彩的,气氛浓重的就像是在过节,哈哈,我那会儿爱吃糖,勇者来了,我就能吃到很多糖,可惜我父亲不让我多吃,说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可不能太胖...哎,又扯远了,话说回来,后来这边出现很多富商,很多做生意的,你知道的,他们挑战了我们的地位。
是的,搞得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也得跟着一起做生意,我们租出去很多地皮,给他们建工厂,那些商人们有钱,我们就得更有钱,否则迟早要被他们取代...总之,这边的人越来越多,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还修建了火车,铁路...我们卖出去很多地,村庄都消失了很多,当然魔物就少了,人们似乎不是很需要勇者了,那些曾经欢迎勇者的人,也都被打散在城里边,勇者的名头越来越小了,小到什么程度,你猜?”
“我不想猜。”阿尔斯说。
“小到连他和他的妻子,来这里买了座庄园,还住在里面,然后在这里做了好久的生意,我家族的人竟然都不知道!”
威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尔斯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沉默。
“其实,勇者大人的生活,不是书里讲的那样的,对吧?”
威廉忽然小心地看向阿尔斯,似乎怕自己说对了,又怕自己说错了。
阿尔斯想了想,郑重地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有否认。
“果然啊,我就知道,现实肯定和书里不一样的,”威廉说着,翻了翻手里的那本精装书,“看来我的直觉没错,那天勇者大人来找过我们,让我父亲在小镇的税收上通融一下,我父亲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看见勇者大人的脸色,太平静了,和书里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就知道,勇者大人一定是背负着职责的,无法逃离的那种,而这种职责,通常会让他与一些珍爱的东西永远错过...
这是我们这个阶层的经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不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是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仆的孩子,这事儿我只对夫人你说,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密...总之,我父亲嘛,其实是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母亲的,但家族就在这儿,荣耀就在这儿,全家人的未来也在他手里,他只能把我生母赶出去,每个月就给她一点可怜的生活费...”
威廉滔滔不绝地说着,阿尔斯一字不差地听着,一上午过去,阿尔斯几乎把达文家族的上下五百年都听了个遍。
“说到这个...”威廉喝了口水,他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递了过去,“这是梅迪菲尔里,那家有名的东方家族发来的请柬,他们托我把这个请柬给你,在他们的文化里,让贵族代发请柬,是更高级的邀请。”
阿尔斯接过请柬,只感觉这是一张上好的纸,用白色蜡封点着。
“葬礼吗?”阿尔斯问。
“是的。”
“怎么会邀请我?”
“你已经是镇上有名的人了,夫人,梅迪菲尔里,有很多人没见过你,但也听说过你。”
“我可不可以不去?”
“当然可以,那家东方人给很多人都发了请柬,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来,”威廉说着,忽然认真地看着阿尔斯,意味深长地说,“但我还是建议夫人去一趟,那家人治病有一套。”
“我没病。”阿尔斯说。
“看上去没有,”威廉又露出那副贵族的气质,仿佛居高临下地能把人看穿,“夫人,你看上去让人觉得应该敬仰,你很圣洁,像圣女一样,但你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虽然你没说,但我感觉的出来。相信我,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从小就见过很多人,人们在什么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想要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活下去,这就是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