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宜阳城内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姜柳坐在周询身前,见周、杜二人谈得热络,言语间皆是军务琐事,压根没顾上理会她。

她只好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扫视街道两侧,看往来行人步履匆匆,听着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寻着乐子解闷。

不过唯一令她不解的是,这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唉,能活着回来便好。你此番在兴安扼守胡奴,拖住其个把月,已是大功一件,何来失职之说?今岁失守,非你一人之过,乃是时势与兵力皆有不及,莫要独自苛责耿耿于怀,放宽心便是。”杜谨拍了拍周询肩膀安慰道。

“可恨胡奴,偏趁新秋来犯,致使周边田地里的庄稼来不及收割,导致城里粮草告急,若他们敢待秋深再至,那时我早已厉兵秣马,设伏以待,定能斩其首焚其帐,叫这班犬羊有来无回,血债血偿。”周询愤愤回应道。

“也是,兴安城易守难攻若不是缺粮也不至于被破。”杜谨叹了口气道。

周杜二人说三两句的功夫,便已行到宜阳城一处主干道岔路口,姜柳的视线随即被一间挂着“羊肉”幌子的铺子吸引住了。

灶台热气蒸腾,掌柜模样的人正低头用力剁着什么。

那案板上的肉块色泽偏粉,上面沾染的毛发比较光滑,不像是寻常的羊肉。

肉店门口排队等候用餐的人很多,个个面黄肌瘦,一瞧便知是饿了多日。

姜柳又细看了一眼挂在旁边的价格表,顿时有些惊讶。

「羊肉的价钱倒是比米价便宜,难怪来吃饭的人那么多。」

“今先遭大旱再遭胡奴来犯,宜阳如今存粮仅够三月之用,若开春前再无补给……”

“杜兄,我这有一法可解此危难,此计称为冬小麦。”

周询与杜谨低声交谈着粮草补给的事,并未留意周遭。

姜柳听着无聊,打了个哈欠看向更深的街巷里。

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正将一个草标插在身旁女童枯黄的头发里,女童懵懂地啃着手指,不明白母亲为何泪流满面。

旁边一个穿着破烂儒衫的男子,正将一箱书简推向米铺伙计,苦苦哀求着能否多换半斗粟米。

更远处,一间低矮的窝棚外,一个老翁正费力地修补屋顶,他身上那套打满补丁的麻衣麻裤,似乎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衣物。

棚内隐约可见另外三个蜷缩的身影,裹着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恰在此时,一阵脂粉香气混杂着酒肉味道从旁飘来。

姜柳抬头,只见道旁一座装饰华丽的酒楼二层,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凭栏远眺,其中一人随手将吃剩的半块精致糕点扔出窗外。

楼下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立刻扑上去争抢,引得楼上的公子们抚掌大笑。

杜谨顺着姜柳的视线望去,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声对周询道:“那是王司徒家的侄公子……”

周询闻言,目光扫过那些争抢食物的乞丐,又落回街上那些麻木瘦弱的行人脸上。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

没见到也就罢了,若是撞上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周询忽然勒住黑丸,不再听杜谨关于粮草的后续之言,利落地翻身下马。

在杜谨和姜柳略带诧异的目光中,他解下了马鞍旁那个装着他们此行干粮的布袋。

他沉默地走到那带着女童的妇人面前,从中拿出几块厚实的干粮,塞到妇人手中。

妇人愣住了,随即拉着女童就要跪下磕头,周询却已侧身走开,将更多的干粮分给了那些乞丐,分给典卖书籍的男子,分给那修补房顶的老翁。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食物递过去。

得到食物的百姓先是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磕头与哽咽的感谢声。

周询眉头微皱,并不接受这些跪拜,只是默默地将袋中干粮分发给沿途所见的贫苦百姓。

国以民为本,强由民力,财由民出,夫民殷国弱,民瘠国强者,未之有也。

姜柳坐在马上,看着他的举动,也默默将自己行囊里备着的那份干粮拿了出来,学着周询的样子,递给了路边一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光屁股孩童。

杜谨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上饥民何止这些,所行之事不过杯水车薪。

干粮很快分发一空。

周询重新上马,对杜谨说道:“走吧。”

杜谨点点头,心情复杂地在前引路。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杜谨的府邸。

府邸虽不算奢华,但高墙青瓦,不见半分斑驳颓圮,倒是干净齐整。

杜谨略带歉意地对周询和姜柳说道:“贤弟,如今府中屋舍紧张,仅剩这一间小屋,只能暂时委屈你们一下了。”

“无妨,我与内子也不打算久居。”周询对此并不在意,淡然应下。

进入安排的厢房后,入眼可见这房间不大,陈设也颇为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质浴桶被屏风半遮着,但好在收拾得干净整洁。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世界,姜柳立刻原形毕露,刚才强撑的“贤妻”形象瞬间烟消云散。

她毫无形象地瘫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铺上,四肢摊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唔啊——总算能睡到床了。”姜舒服地呻.吟一声。

周询看着她这番模样,无奈一笑,倒也没说什么,便去将随身行李放在墙角的矮柜上,开始整理。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周询开门,只见杜府的管家带着两名仆役站在门外,仆役手中捧着两套干净的衣物和几桶热水。

“周将军,周夫人,”管家恭敬地说道。

“我家大人吩咐,为二位准备了热水沐浴,并备了些许换洗衣物,虽非新制,却是浆洗干净的,望不嫌弃。”

“有劳了。”周询接过衣物,颔首致谢。

随后仆役将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浴桶后便恭敬地退下了。

房门一关,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周询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放在床边,对瘫着的姜柳道:“热水备好了,你先去沐浴吧,解解乏。”

姜柳闻言,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改为慢吞吞地蠕动着坐起身。

她瞥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浴桶,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如常的周询。

“喂,你,转过去。” 姜柳指了指对面的墙壁理直气壮地说道。

周询从善如流,立刻转身面向墙壁,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如此。

姜柳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屏风后。

“不准偷看啊!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谨遵夫……姜柳姑娘之命。” 周询答应道。

他差点又习惯性地称呼夫人,好在及时改口。

那晚之后,姜柳明确要求私下不要用夫人如此肉麻的称呼,这让周询尤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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