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周末夜晚,像一只被抽空了喧嚣内容的巨大贝壳,匍匐在校园渐深的暮色里。白日的喧闹、笔触的沙沙声、以及老师们中气十足的点评,都已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这片被日光灯管漂洗过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那光线,均匀、冷静,带着一种实验室般的精确,无情地流淌下来,将每一个画架、每一管颜料、甚至地板上每一道斑驳的刮痕,都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空气里,松节油与亚麻仁油的气味,比白日更加浓烈、醇厚,它们不再是辅助,反而成了主角,带着一种清醒的、微醺般的刺痛感,渗入每个人的呼吸,仿佛在无声地萃取着灵魂深处那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林小雨,便是这几颗仍滞留于“贝壳”中的珍珠之一——或许,用“搁浅的舟”来形容更为贴切。她站在自己的画架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唯有握住画笔的右手腕,时而紧绷如弓,时而舒缓如溪,证明着内在生命力的剧烈涌动。画布上,正在进行中的,是一幅人物肖像。

是陈帆。

然而,这绝非一幅温驯的、旨在取悦视觉的写实作品。不,它更像是一场发生在二维平面上的、激烈而无声的战争。背景是彻底失控的混沌,冷冽的灰蓝与温暖的赭黄,如同两股相互憎恶又无法分离的潮汐,疯狂地挤压、渗透、撕咬,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动感与不安。

在这色彩的漩涡中央,那个依稀可辨的人形轮廓,与其说是被描绘,不如说是正在挣扎,试图从这片混沌中挣脱出来。他的面部,尤其如此——那里没有清晰的眉眼,没有熟悉的微笑,只有一层朦胧的、不断被涂抹又不断重新浮现的水雾,或者说,一层坚不可摧却又透明无形的精神隔膜。她使用了刮刀,那种通常用来塑造山石肌理的、坚硬而无情的工具。

她用它将大量浓郁粘稠的颜料狠狠地堆砌上去,堆出情感的淤积;旋即,又更狠、更决绝地刮掉大半,留下粗糙、破碎、充满暴烈质感的痕迹,如同内心被反复撕扯后留下的疤痕。画布上的“陈帆”,就这样被困在他自己和她共同营造的色彩炼狱里,渴望清晰,渴望沟通,却被那层无形的膜,那粘稠的混沌,牢牢禁锢。

额角,细密的汗珠悄然沁出,汇聚成一道微小的溪流,沿着她柔和的太阳穴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神,是两簇燃烧在冰原之上的火焰,专注,执拗,甚至带着一丝不被察觉的、痛苦的虔诚。

她早已关闭了理性的闸门,此刻,她不是在用眼睛观察,不是在用大脑分析,而是在用她全部的直觉,用她皮肤上每一个感知到温度变化的毛孔,用她耳蜗里依然回荡的、他话语中那些微妙颤音的余响,用她心脏每一次因不确定而紧缩或失速的跳动,在进行这场创作的献祭。

今天下午,收到陈帆“要敲代码,晚饭你自己吃,乖”的消息时,她正在调色。那一刻,她指尖的钴蓝,不小心滴落在那不勒斯黄上,瞬间混成了一种沉闷的、不干净的绿。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打扰。她只是回了「好的」。

然后,她一个人来到了画室。她需要把心中那种翻涌的、混乱的情绪宣泄出来。而画笔和颜料,是她唯一的出口。

她回忆着中午在食堂时他的眼神,那游移的、带着一丝躲闪的目光。回忆着他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在忙”。回忆着那张她藏在速写本最底层、眉宇间带着倦意的炭笔速写。

信任的纸张,一旦开始起皱,就很难再抚平。每一道细微的褶皱,都会投下阴影。

她蘸取了一大片佩恩灰,混合着一点群青,调成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蓝。然后,她用画笔,将那抹沉重的颜色,涂抹在画中人物心脏的位置。

那不是一颗具体的心,而是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色块。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无法窥探的秘密。

“小雨,你还在画啊?”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从侧面传来,是画室另一角也在奋战的女生,李萌。她端着一个洗笔的水罐,正要去水池边更换。

林小雨像是从梦游中被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试图让那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转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嗯,再画一会儿。”

李萌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林小雨的画布上。她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困惑和惊讶。显然,这幅充满表现主义张力、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肖像,与她记忆中林小雨以往那些细腻温柔的画风大相径庭。

“这是……”李萌斟酌着用词,“……陈帆?”

林小雨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嗯,算是吧。”

“风格……变化好大。”李萌歪着头,试图理解,“感觉……很有力量,但是……”她顿了顿,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挺压抑的。”

“可能,是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吧。”林小雨轻声说,语气平淡,听不出真假。她无法解释,这并非刻意为之的风格转变,而是内心风暴最直接、最诚实的投射。

李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或许是感受到了林小雨不愿多谈的疏离,她没再追问,只是说了句“别太晚了”,便端着水罐走开了。

短暂的互动,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涟漪,却并未打破核心的沉寂。画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不,甚至比刚才更安静了。那种安静,有了重量,压在她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画布。刚才因对话而短暂中断的无力感,此刻以更汹涌的姿态回流,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画中那个模糊的、挣扎的、心脏位置一片漆黑的“陈帆”,一股深刻的悲哀从心底升起,冰凉刺骨。

她能画出他的轮廓,凭借记忆,分毫不差。她能画出她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安、隔阂、以及他周身弥漫的、日益浓重的迷雾。她能运用所有学过的技巧,构图、色彩、肌理,将这种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甚至能让观者如李萌,也感受到那份“压抑”。

可是,然后呢?

画笔可以描绘表象,可以表达情绪,可以创造美,也可以呈现丑。但它终究不是一把手术刀,无法剖开生活的表皮,直视内里的真相。它无法穿透那些可能存在的、精心编织的谎言,无法触摸到那颗在血肉之躯下真实跳动着的、此刻或许正被另一种思绪占据的心。

画着画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她能画出他的轮廓,能画出她感受到的那种不安和隔阂,可她还能画出他真实的心吗?画笔可以描绘表象,可以表达情绪,却无法穿透谎言,触摸真相。

她放下画笔,后退几步,看着画布上那幅未完成的、充满挣扎和矛盾感的肖像。

它不美,甚至有些狰狞。但它真实。真实地反映了她此刻的内心世界——那片从明亮温暖,逐渐变得混沌不清的情感天空。

画室角落里,一个同学正在播放一首外文歌曲,低沉的女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

音乐声中,林小雨静静地靠着墙壁,身体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她只是站着,凝视着画布上那个模糊的“陈帆”,像一个守夜人,守着一座沉默的、或许永远不会再发出信号的灯塔。

林小雨静静地站着,看着画中那个模糊的“陈帆”。她不知道,这幅肖像能否有完成的一天。更不知道,当它完成时,画中的色彩,会是走向光明,还是彻底沉入黑暗。

寂静,在歌声的衬托下,愈发深邃了。松节油的气味,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蛛网,悬挂在空气里。而那幅画,那幅未完成的、名为《陈帆》的画,则在冰冷的灯光下,持续地、无声地,发出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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