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婷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水滴，被喧嚣沸腾的人潮裹挟着，涌向滨江大道的最佳观景点。江风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穿透了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不仅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将江水那湿润的、略带腥甜的气息，连同人群热烘烘的兴奋感，一股脑地塞进她的呼吸里。
她本该待在宿舍那个安全的壳里——在游戏世界里挥剑，或是沉浸在音乐与书本构筑的堡垒中。但同寝的女生用“青春不容错过”的热情，将她硬拉了出来，投入这片她本不属于的喧闹。
身旁，是勾肩搭背、笑闹不止的朋友团；眼前，是亲密依偎、共享着同一副耳机的情侣；耳边，是孩子们举着荧光棒奔跑而过的、毫无阴霾的欢叫。每一张脸上都映着即将到来的绚烂的期待，那是一种简单、直接、极具感染力的快乐。苏婷行走在这片欢乐的海洋里，却感觉自己是一个透明的幽灵。一层无形的、坚韧的隔膜将她牢牢包裹，所有的声音和色彩传达到她这里，都像是隔着一面厚重的玻璃，清晰可见，却无法触及。
热闹是他们的，她只有口袋里那片沉重的、沉默的虚无。
鬼使神差地，她又一次解锁了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亮她的脸孔。“扬帆起航”的聊天窗口，像一口枯井，最后的消息，依旧是她分享的那首名为《星空破碎》的后摇音乐链接，孤零零地悬挂在一天多以前的位置。没有回应。
这种沉默，本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常态。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背负着各自“现实生活”的重量。以往，她能够理解，甚至享受这种带有距离感的默契。可自从那一次游戏连麦时，耳机里清晰地传来一声模糊却清脆的女声轻笑，而他随后匆匆下线后——他任何一次超出预期的沉默，都会在她心里被无限放大，发酵成一片滋生猜忌与不安的沼泽。
他是不是……终于觉得这种虚拟的陪伴索然无味了？
他现实的世界里，那个能发出那样轻笑的女孩，是不是才是他真正不愿言说的重心？
而自己，苏婷，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一个游戏里召之即来、闲暇时用以排遣的，连备注都可能只是“固定队队友”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像无数坚韧而冰冷的水草，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生长出来，缠绕着她的呼吸，越收越紧，几乎要勒进血肉里。
“嘭——！”
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焰火，如同一颗精准引爆的恒星，在墨黑的天鹅绒幕布上轰然炸裂。流光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点燃了整个江面，也将底下成千上万张仰望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镀金的浮雕。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集体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朵绚烂的紫罗兰，第三朵变幻的绿色垂柳……各式各样的烟花争先恐后地挣脱地心引力，冲向它们的极致瞬间，将夜空当作最奢侈的画布，描绘出一场盛大、辉煌却注定短暂的梦境。红、绿、紫、银……斑斓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明灭闪烁，却像被那层无形的隔膜阻挡，始终无法抵达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仰头望着这漫天不惜代价的华彩，只觉得它们像极了某种残酷的隐喻。像她和“扬帆起航”之间，那些依靠光纤传递的默契，那些深夜耳机里共享的呼吸，那些看似贴近灵魂的交谈……在游戏副本通关之后，在网络连接断开之后，还剩下什么？是否也如这烟火，燃烧时极致绚烂，足以照亮整个荒芜的内心世界，却转瞬即逝，只留下呛人的硝烟和更加深邃的黑暗？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机，对着被烟火照得如同白昼的夜空，按下了快门。照片里，烟花完美绽放，人群身影雀跃。她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发送键的上方。
她想说：“海城的烟火，很像我们一起打过的那个副本结局动画，只是，身边没有你。”
她想问：“你在干什么？有没有……哪怕只是一瞬间，在看到某样东西时，想起我？”
但她的手指如同被冻住，久久无法落下。
她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去打扰这片沉默呢？不过是一个游戏里的搭档，一个……可能早已被他现实生活中的欢笑所覆盖的、遥远的网友。
心底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她默默地删除了那张承载了过多情绪的照片，退出了对话框，仿佛亲手关上了一扇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门。
此时，烟火表演进入了最终的高潮。无数道光束如同逆向的流星雨，发出尖锐的呼啸冲上天际，交织、爆裂、燃烧，构筑成一座空前绝后、璀璨到极致的火树银花之桥。那毁灭性的辉煌光芒，将她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眼神里的空洞与身后的极致热闹，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在一片几乎要震碎胸腔的爆炸声和人群达到顶点的、近乎癫狂的欢呼鼎沸中，苏婷静静地转过了身。她像一个逆流的孤独旅人，开始用单薄的身体，分开那片由无数背影构成的、温暖而坚固的人墙，朝着宿舍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离去。
背后的喧嚣与光华，正在飞速地坍缩、远去，最终化为一团模糊的光晕，像一个与她彻底无关的、正在醒来的浮华梦境。
她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从来不是一场万人空巷的烟火盛宴。她渴望的，仅仅是屏幕那端，一个简单、温暖而确定的回应。
而这份她视若珍宝的确定感，她似乎，从未真正将其握在手中。
江风再次拂来，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晚秋渗入骨髓的凉意。她拉高了外套的衣领，仿佛这样才能守住体内最后一点温度。然后，她将耳机用力塞进耳朵，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播放起那首他未曾回复的、《星空破碎》的音乐。
孤独而宏大的音符，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构筑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彻底淹没了身后那个，虚假而热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