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帆独自一人,深深陷在大学城商业街一家僻静咖啡馆最角落的沙发里。沙发是那种厚重的深红色绒布,柔软得近乎吞噬,仿佛要将他连人带心事一并吸纳进去。面前的樱桃木小圆桌略显局促,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固执地亮着,冷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僵硬。
屏幕上,是一篇仅仅开了个头的课程论文,引言部分不到三行,黑色的宋体字在空白的文档上显得格外孱弱。光标在段落末尾无情地闪烁,一下,又一下,像一颗焦躁不安的心跳,又像一种无声的、带着嘲弄的催促。
他的目光完全没有聚焦在那些枯燥的文字上,而是穿透了那层蒙着薄薄水汽的玻璃窗,有些失神地投向窗外那条熙攘流动的人行道。正值傍晚时分,学生们步履匆匆,像是被无形的时间之鞭驱赶着,奔向各自的食堂、教室、约会,或者那个被称为“宿舍”的临时巢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成双成对的身影所捕获,像被磁石吸引。一对情侣紧紧依偎着走过,女孩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仰头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随后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了男孩的肩上,男孩则侧过脸,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充满占有欲的吻。他们的笑声,毫无阴霾,穿透了咖啡馆的隔音玻璃,细微却异常清晰,像夜风里摇曳的琉璃风铃,声声敲打在他本就紊乱的心弦上。
他本该也是这幸福洪流中的一滴水。今天是周五,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几乎雷打不动的约会日。往常的这个时刻,他或许正和林小雨十指相扣,穿梭在烟火气十足的夜市里,为了一串糖葫芦该谁先吃第一口而笑着争执;或者,他们正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在宏大光影与细腻配乐的包裹下,悄悄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感受着彼此掌心渗出的、带着甜蜜的湿意。
但今天下午,在一种莫名的、混合着焦躁、疲惫与强烈逃避欲的情绪驱使下,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给那个熟悉的头像发去了那条消息:「晚上小组讨论要加班,可能会弄到很晚,别等我了。」
谎言。又是一个精心包装过,却本质拙劣、不堪一击的谎言。
小组讨论确实存在,但早在半小时前,就已经在一片嘈杂的、各执己见的争论声中不了了之地结束了。他此刻坐在这里,与学业无关,与团队协作无关。他只是……迫切需要一点绝对的独处时间,一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角色重担、直面内心这片荒芜废墟的空隙。或者说,他需要一点奢侈的空间,来艰难地、笨拙地扮演一会儿那个最原本的、褪去所有光环的“陈帆”,而不是在林小雨面前那个需要努力表现“上进”的男友,也不是在网络那端苏婷想象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扬帆起航”大神。
咖啡馆里,低回的爵士乐如同背景噪音般慵懒地流淌着,萨克斯风吹奏出略带沙哑的旋律,与低沉婉转的贝斯线交织,试图为这个角落编织一个松弛、梦幻的泡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被深度烘焙后特有的醇厚焦香,混合着来自柜台方向甜腻的奶油、糖浆和刚出炉的糕点气味。
这原本应该让人放松、感到慰藉的温馨氛围,却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要令他作呕的格格不入。他像是一个怀揣着不可告人秘密、潜入此地的异类,内心的焦灼、空虚与强烈的自我唾弃,与周遭被精心营造出的闲适、温情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讽刺。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吸入了过于甜腻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腔。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暗下去,变成一面幽黑而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模糊而扭曲的脸。一张如此普通、带着明显倦意、眼底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慌乱与自我怀疑的年轻面孔。没有林小雨画笔下那种被爱意柔化的光晕,也没有苏婷想象中那种被神化的从容气度。这就是最真实、最赤裸的他。一个剥去所有伪装的、苍白的内在。
仅仅只是陈帆。一个学业平平、性格中藏着怯懦、靠着不断编织和维系谎言来换取一点点可怜自尊与虚幻成就感的普通大学生。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生了锈的锉刀,反复地、缓慢地打磨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像是某种仪式,点开了与苏婷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深夜,她分享了一首新的纯音乐,曲名叫做《星骸》,她说,这旋律像“星空破碎的声音,凄美又壮丽”。他当时看到了,心脏莫名一紧,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复。
那种过于空灵、带着毁灭性诗意的描述,在昨夜那个他刚刚对林小雨撒完谎、内心一片狼藉的时间点,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心悸。他退出窗口,又点开与林小雨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他那个苍白无比的、关于“加班”的借口,下面是她简短的、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复:「好的,别太累。记得吃晚饭。」
“别太累。”这三个字,此刻像三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总是这样,言语简洁,情感克制,却总能在最细微处流露出安静的关心。而他却利用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体贴,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可以暂时蜷缩起来的、肮脏而安全的秘密角落。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自我厌弃感,如同沼泽地里冰冷污浊的泥浆,从心底最黑暗的深处翻涌上来,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凭什么?凭什么同时占有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的关心和信任?林小雨给予他的是真实世界里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与安定,是他灵魂得以栖息的坚实土地;苏婷给予他的是虚幻空间中的、带着距离美的崇拜与精神共鸣,是他逃离现实压力的空中楼阁。
而他,凭借的是什么?是那一连串精心设计却又漏洞百出的谎言?是他这日益纯熟却无比拙劣的、游走于两个世界之间的演技吗?他像一个贪婪的窃贼,偷取着双份的情感滋养,却无法付出任何纯粹的东西。
一股近乎绝望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立刻抓起手机,拨通林小雨的电话,语无伦次地告诉她自己在哪,请求她立刻过来。他疯狂地渴望她身上那种安定、真实、带着淡淡松节油和阳光味道的熟悉气息,渴望她安静的、不带任何评判的陪伴,渴望她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哪怕那注视可能像探照灯一样,将他从里到外照得通透,他也想抓住这根唯一的、真实的稻草,来驱散内心这片庞大而虚浮的、由谎言构筑的海市蜃楼。
但手指颤抖着,悬在那个绿色的拨号键上方,却像被一层无形而坚硬的冰层瞬间冻住,所有的勇气在刹那间消散殆尽。他按不下去。
他在害怕。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让他牙齿打颤的恐惧,死死扼住了他的行动。他害怕当她真的到来,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坐在他对面,用那双艺术家特有的、善于捕捉最细微光影变化和情绪波澜的眼睛平静地、专注地看着他时,会轻而易举地看穿他此刻所有的混乱、不堪、虚伪和自我厌恶。
他无法解释这种浓重负面情绪的源头,无法编织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小组讨论早已结束,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对着空洞的文档发呆,而不是像一头归心似箭的倦鸟,迫不及待地飞回她的身边。任何解释,在此刻看来,都只会是另一个欲盖弥彰的、可悲的谎言。
最终,那根抬起的手指,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像是处理一件确凿的、沾满指纹的罪证一般,带着一种近乎耻辱的心情,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了冰凉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轻响。
恰在此时,一位穿着干净围裙的年轻女服务生走过来,姿态轻盈地为他续了一杯柠檬水。她看起来年纪很小,可能只是课余兼职,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毫无杂质的甜美笑容,轻声问道:“先生,需要为您加点糖吗?”
陈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嘴角肌肉自动调动,回以一个他练习过无数次、看起来温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羞涩的笑容。“不用了,谢谢。”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正常,甚至比他真实的感受要友好、得体得多。
就在服务生转身离开,裙角划出一道轻快弧度的瞬间,那抹刻意维持的、如同面具般焊在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它吞噬的疲惫和愕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太习惯于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生活了。面对林小雨,他扮演着体贴、努力、值得信赖的男友;面对网络那端的苏婷,他扮演着沉稳、可靠、无所不能的游戏大神和人生导师;面对同学和老师,他扮演着普通、合群、不算出众但也绝不惹麻烦的学生……这一张张面具戴得太久,太熟练,它们几乎已经和他的面部肌肉生长在一起,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那么,剥去所有这些角色之后,真实的那个“陈帆”到底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或许,在层层伪装和表演的覆盖与侵蚀之下,那个真实的、核心的自我,早已模糊不清,萎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这个想法像一条冰冷的蛇,骤然窜上他的脊背,让他不寒而栗。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咖啡馆的玻璃窗此时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神奇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室内温暖的景象:昏黄的壁灯灯光,深红色如同天鹅绒般的沙发靠背,独自枯坐、形单影只的他,以及他面前那台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笔记本电脑。这些稳定而温暖的影像,又与窗外流动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夜景——行走的模糊路人,飞驰而过拖曳出光带的车辆,远处高楼闪烁的、如同欲望之眼的霓虹——奇妙地、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他的脸,就映在这虚实交织、光怪陆离的影像中央,与街上那些陌生的、永不停歇的流动身影重叠、交融,仿佛他也只是这浮光掠影中的一部分,短暂,虚幻,毫无重量与根基,只要轻轻一碰,或者当真实的、毫无遮拦的阳光彻底照亮时,便会如同肥皂泡一般,彻底消散,不留下一丝痕迹。
墨色的夜像浸了浓墨的绸缎,在天地间铺展蔓延,稠得能攥出凉意,连风都搅不散这化不开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