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间寒意刺骨。

周询行出几十里路后,便停下寻了处背风的山坳,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

随后,他本能地想生火驱寒,手刚摸到火折子,动作便顿住了。

周询回头看了一眼抱膝坐在不远处沉默的姜柳,想起她那日梦中被烈火惊扰的模样,默默将火折子收了回去。

没有篝火,月光成了唯一的光源,清冷地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模糊而悠长。

周询将随身带的毡毯铺在干燥处,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披在姜柳肩上。

“夜里冷。”

周询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离去了。

姜柳身体微微一僵,却并没有拒绝,见周询走远,裹紧了带着他体温的外袍,蜷缩着躺下。

姜柳随即闭上眼,但微微颤抖的后背显示她并未入睡。

周询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坐下,背靠着一棵古树,那柄断刃横于膝上。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偶尔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孤寂。

等到夜深,确认姜柳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周询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

他仰起头,透过交错的枝桠,望着天际那轮残月。

每到深夜,周询的身心总是备受煎熬。

他让太多人失望了,也辜负了太多人。

或许那天就不应该把姜柳牵扯进来,她就应该待在柳家庄,而不是在这乱世陪他挣扎。

可他害怕姜柳落入胡人之手,那结果可就太糟了。

光是胡人年年南下劫掠已经使汉地百姓十户九空,屠城屠村之事更是屡见不鲜。

毕竟世界上不止一个柳家庄,有成千上万个柳家庄,得有大家方才有小家。

再加上这些年,大灾不断,匈奴还不停攻城掠地,世间更不太平了。

每年死者不计其数,野地上随处可见皑皑白骨。

可即使有这些理由,他还是做了对不起姜柳的事。

“我真是个罪人啊,若是那日死在兴安城,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周询仰天长叹一声,眼中泪花渐起。

“噗!”

一声轻笑突兀的在寂静的夜晚响起。

“是何人在发笑!”

周询察觉到动静后,立刻收拢情绪拔剑起身扫视四周。

“抱歉,我实在憋不住了。”

本该在睡觉的姜柳坐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复杂,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讥诮。

姜柳拢了拢身上的外袍,缓步走近:“周询,你这人真是矛盾得可笑,真的太过心软,也不够卑鄙,所以你打仗才会输。”

周询持剑的手微微一松:“你一直醒着?”

“本来是要睡的。”

姜柳在距他一步之遥处停下。

“但某个口口声声说自己精于算计的人,连忏悔都要挑人睡着的时候,我怎能错过?”

“今天我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可笑,你说你算计我,可你的'算计'未免太过拙劣,你这几天可说过一句实话?”

周询抿紧嘴唇,避开了她的注视。

“一个真正精于算计的人,会在发现我是神树后,不徐徐图之,反而直接许下那种把自己也搭进来,将自己的命置于他手,许下明显是赌博的愿望吗?

你不仅对我的脾性一无所知,还在没有八成把握的情况下就贸然动手,那是鲁莽不是算计,行军打仗连兵法都忘干净了吗?”

“还有一个步步为营的人,会在梦里上百次地重复与城池共存亡的场景,至死方休吗?

一个谨慎的人是不会被情绪干扰的,不是去想着拼死一战而是尽可能保存实力,世人都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你却将自己置于死地,真不懂你。”

姜柳向前一步,逼视着他闪躲的眼睛:“二十岁的年纪,就算再怎么早熟,哪来底气说出自己会算计人心?周询,你连撒谎都撒不明白。”

周询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自夸算计了我,却连我心底的想法都揣摩不透,只一味好似炫耀般的坦诚。既然如此,你觉得我还会老老实实为你卖命吗?”

姜柳说罢,用手抵住周询的胸腔。

“瞧,连呼吸都不稳了,我看你就不会算计,你只是想让我讨厌你,好让你内心舒服点,可明明在情感上拉拢我,才是正确的选择。”

姜柳微微偏过头,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异常唯美。

“你说你算计我,算计出了什么成果?”

“我……”

周询低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对吧?”姜柳轻轻摇头。

“看似将我捆在身边,却没有得到我力量的使用权限,也没有让我对你唯命是从,若将来我气不过,对你使些小花招,你必定满盘皆输最后和我一起同归于尽。”

“可那日我总归是强迫你,让你离开柳家庄了。”周询闷声说道。

姜柳稍顿片刻,继续说道:“至于那日为何跟你走,一来是怕被你牵累丢了性命,二来嘛,我本怕麻烦、恋安逸,可自那日入梦见你,便悄悄动了心思。

若哪天因你生出变数,倒不如试着做只飞鸟,去外面的世界瞧瞧。只可惜我没那份勇气,偏要等你逼我一把。我原想,你若没识破我的身份,我便继续做我的树,也不算亏。可万万没想到,你竟让我做你老婆,真是离谱。”

“但你对柳家庄没半分情感吗!你不是说不想走吗?”周询看着姜柳震声问道。

他做了亏欠她的事,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不想回避自己的错误,毕竟错即是错,从来没有被曲解为对的道理。

“柳家庄,我早已偿还了他们的愿,不欠他们什么了,温饱、庇护,我都给了,若他们只能依附于我才能生存,那与圈养的牲畜何异?

再说,陈老头还算聪明,他应该能带领村民走得更远,我在反而碍事了。”姜柳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姜柳说着又向前一步:“所以你明白了吗?不要再试图扮演什么恶人了,你没这天赋。”

周询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古树粗糙的树干。

“那我该如何对面对你?”

月光下,这个一向坚毅的年轻将领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内里那个也会迷茫,也会害怕的真实模样。

“发现你是神明时,我既想借你之力守护这片山河,又恐惧终有一日会牵连你,身为将领,守护本为职责,却……”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痛苦地闭上双眼。

姜柳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道:“周询,你不需要在我面前扮演任何角色。

无论是精于算计的恶人,还是为国为民的英雄,甚至那肉麻的丈夫,都不必。”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若你确实心存歉意,不妨真心实意地答应我接下来要提的请求。”

“好,都依你,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周询哑声应道。

姜柳满意地点点头。

「周询啊,之前驳我面子又接着欺负我,今日总算是大仇得报,舒服。」

“第一,在你平定天下,让我能安心看遍这山河之前,你得负责满足我的一切合理要求。”姜柳说着竖起一根手指。

“第二。”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神色严肃了些。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我可以在外人面前扮演你的夫人,全你的颜面,但私下里,你不准做令我讨厌的事。”

周询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底那点复杂的情绪忽然散了些,竟有些想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保护好双方的命,这点应该清楚。如果有一条未能履行,我们的关系便到此为止了。”姜柳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如此说道。

周询一听便知这不对劲,但他还是郑重应下:“好。周询在此立誓,如果违抗一点,便任凭姜柳处罚。”

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气氛不再紧绷,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姜柳说完这些,似乎也完成了某种仪式,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回毡毯旁,重新裹紧他的外袍躺下。

“好了,我要睡了。守夜的事,就交给你了,周……将军。”姜柳背对着他,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周询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弯腰拾起地上的断刃,重新坐回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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