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询倒还受得了，区区烈日，哪抵得过他心头难平的煎熬，所托之重担。
姜柳更是浑不在意，阳光于她本是寻常光景。
先前经惯了霜侵雪压日晒雨淋，纵是世事翻覆环境万般变化，她在千年风雨里也始终立得稳稳当当。
真正受不住的，是那匹驮着两人、跋涉了半日的黑丸。
这匹曾随周询在尸山血海中冲锋陷阵的战马，耐力与忠诚皆属一流，此刻却也鼻息粗重急促，行走缓慢反应迟滞，肉体上已显不堪重负了。
行至一处林间空地，旁有溪流解渴，上有巨木遮荫，黑丸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多迈一步了。
周询见状放下缰绳，轻拍黑丸的脖颈，低声道：“好兄弟，辛苦你了，就先歇会吧。”
他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即转身，朝马背上的姜柳伸出双臂。
姜柳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瞬，随即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撇。
她没有将手放入他掌心，而是双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撑，径自从另一侧跃下。
落地后，她站稳身子，对着周询轻哼一声，旋即转身径直走向溪边。
她，姜柳还是有些许血性的，哪有整天受别人欺负还不反击的道理。
周询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息，随即神色如常地收回，顺势转手拍打起衣上的风尘。
他并未多言，转身开始熟练地卸下马鞍，取出毡布和干粮。
姜柳在溪水边蹲下，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身后不远处周询忙碌的身影，眼神有些空茫。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样。
涓流不息，倒影摇曳。
溪畔女子眉目如画，肤光胜雪，几缕湿发贴在颊边，更添几分破碎清绝。
阳光落在她脸上，晃得人看不清眼底神色。
「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
姜柳看着水中那张完全陌生的少女面容，感到些许不真实。
自从转生后，她一直用树的形态感知世界。
扎根于泥土之中，有着坚硬的树皮，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需要思考，就只是存在，看这世间冷暖，就像一个看客。
如此孤独、安全、不变。
随着水波荡漾，那张精致的面孔也随之扭曲破碎，又缓缓重组。
美人，美则美矣，却又如此脆弱。
姜柳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触感温热柔软，与曾经粗糙坚实的树皮截然不同。
如此鲜活，如此不安全，如此麻烦。
她又一次成为了“人”，因为周询。
该不高兴吗？
或许吧。
“吃点东西吧。”
周询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姜柳的思绪。
周询不知是何时走到她身旁，将一块用麻布托着的干粮递到她面前。
周询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刚才姜柳刻意刁难的举动从未发生。
姜柳看着周询手里的食物，没有立刻去接。
那饼子硬邦邦的，看起来就毫无食欲，吃了说不定会消化不良。
姜柳本想拒绝，抬眼看向周询。
周询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因被拒绝的尴尬，也没有刻意讨好的殷勤。
就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古怪而平衡，合理又荒谬。
姜柳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干粮。
「就当是尝试吧。」
姜柳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粗粝的口感让她立刻皱起了眉。
果然，很难吃。
姜柳默默将饼子放回原处，走到一片阳光充足的草地上，微微仰头，闭上双眼，缓缓展开双臂，任由那暖阳倾斜在身上。
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勾勒出她纤细玲珑的轮廓。
姜柳神情放松享受，唇角甚至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满足的弧度。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她而变得静谧安详，连风拂过都变得格外轻柔。
“夫人，这是？”
“吃饭。”姜柳不客气地说道。
“哦，原来神仙果真如书中所言，不食人间烟火。”周询淡淡说道。
“主要是你做的饼子太难吃，咽都咽不下去。”姜柳偏过头，一脸嫌弃道。
“可这我大梁百姓就靠这个饼子过活，即使它难以下咽，为了活下去，也无他法。”
“能吃上这饼子都算顶好的了，要是大灾之年，那便只能食土食人了，这便是民生疾苦。若能让天下人皆有饼可食免于饥馑，我此生便足矣。”周询说着咬了口饼子下肚。
“这……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纵使环境如何改变，结果也不会变。”姜柳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或许吧，但事无绝对。”周询背倚青松，嚼着干粮，感受风吹在脸颊的冰冷。
一时间两人无语，只有林中传来鸟鸣，流水涓涓之声。
过了许久，姜柳走到周询身旁，却没有坐下。
姜柳低头看着倚树而坐的男人，树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少了些平日的锐利，多了些许难得的松弛。
“周询，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姜柳忽然开口道。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话，只是如今身边，能与她闲谈几句的，便只有周询了。
周询闻之身体微微一顿，抬眼看她。
姜柳身影逆光，轮廓有些模糊不真实。
“你是我的妻子。”周询微微一笑，立刻开口答道。
这个答案显然让姜柳不是很满意。
“除了这个呢？”
周询沉默地与姜柳对视了片刻，眼里情绪翻涌，终归于沉寂。
“是高高在上，令我心生敬畏，却又忍不住想拉入怀中，与我共染红尘的神仙。”
姜柳呼吸一窒。
“敬畏？你算计我的时候，可没见有半分敬畏之心。”姜柳嗤笑一声。
“正因为敬畏，才更要算计，我一生都在算计，算计人心，算计天下大势，算计身前身后名。”周询依旧微笑着，但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姜柳。
“姜柳，你是否觉得，我周询不是个正人君子，更不是个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
这次周询并没有再称呼夫人，而是用了姜柳本名。
姜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询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或许我曾经是，但如今早已不是了。为将者，慈不掌兵。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心里都盘踞着一头野兽，权衡、算计、牺牲……都是寻常。为了守住想守的，达成想达成的，一些阴暗的手段，不可避免。我不是好人，甚至谈得上是一个恶人。”
姜柳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说完，她才轻声开口：“我讨厌这样的你。”
话音落下，姜柳却做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举动。
她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倚靠的那棵松树坐了下来，随后，更是将半个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周询顷刻间便感受到姜柳发丝轻柔的触感，以及她身上淡淡的如同草木般清新的气息。
周询垂眸，看着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既然讨厌，为何靠近？”
“让你不舒服。”姜柳闭着眼，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周询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达到姜柳耳边。
他想抬起手臂搂住姜柳，但刚举起便放下了。
“若真厌一人，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声音带着笑，却异常笃定，“夫人，你的‘讨厌’，似乎与常人不同。”
姜柳猛地抬起头瞪他：“就是因为在意，才会讨厌！讨厌你总是步步为营，讨厌你把我扯进这些纷扰里，讨厌你让我的生活出现改变。”
周询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嗯。”周询轻声应道 。
“如此说来，我周询，真是个十足的恶人。”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相偎的两人身上。
黑丸在附近悠闲地甩着尾巴，溪水潺潺，鸟鸣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