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盖过了窗外遥远的喧嚣。不是愤怒,不是烦躁,是一种更陌生的、混杂着钝痛和懊悔的慌乱,在寂静中无限放大。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头像——银白发丝下血红的瞳孔,此刻凝固在“通话结束”的界面,仿佛也在无声地控诉。
“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陆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连回音都没有。
诸葛洛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我这边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在哪?我直播效果不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在哪?现在我这边刚有点起色,想跟你说句话,你就忙了?你就烦了?合着我诸葛洛在你陆徽眼里,就是个没事找事、烦人的累赘是不是?!”
不是的。陆徽的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节用力到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想起后台那比昨天高出近百分之四十的礼物收益数字——那是她拼命换来的,是她顶着“白色矮子”的调侃、被篮球砸头、在恐怖游戏里死了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坚持下来的成果。她成功了,至少是阶段性的。她像个终于爬上山顶的孩子,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巨大的喜悦,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份快乐分享给她最信任的人。
那个人是自己,陆徽。
而他做了什么?
他用一句“哦。知道了。”堵了回去。用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漠语气,像扔一块冻硬的石头,砸碎了她所有的雀跃。他甚至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试图分享的兴奋:“在忙。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她的表情——血色瞳孔里亮得惊人的光芒瞬间熄灭,笑容僵在脸上,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冻得发木。然后委屈、不解、愤怒,像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响。她说的没错,这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她最后尖锐的控诉还在耳边回荡。
他颓然地陷进沙发里,不算贵但还算软和的沙发这时像一块铁板,硌得他浑身不舒服。客厅里LED顶灯冷白的光,照得他内心的恐慌无处遁形。窗外是杭城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璀璨却遥远,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这里太安静,太干净,也太空旷了,空旷得能把人吞噬。对比起此刻诸葛洛那间堆满魔爪空罐和外卖盒子、拥挤混乱却充满生气的津门工作室,这里像一座干净整洁的冰窖。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镜被推得歪斜到一边。一股难以言喻的郁结之气,沉甸甸地淤积在胸口,像一团湿冷的棉絮,堵得他心慌意乱。这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诸葛洛的直播热度像坐了火箭般蹿升,彻底引爆观众热情开始的吗?他记得那份远超预期的“成功”带来的冲击——直播间里从未停歇的礼物特效,滚动快得看不清的弹幕,高得吓人的人气峰值,不可谓不成功。
可为什么,本该为好友的工作室有了喘息之机而高兴,为自己拟定的策略的成功而自得的心情,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酸涩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画面:
——诸葛洛在镜头前刻意用甜丝丝的嗓音说着“现在嘛……倒是能体验当啦啦队的感觉了~”。
——她在弹幕调侃她身高不够当篮球女郎时,指尖点着嘴唇、强装无所谓的模样。
——她抱着篮球当抱枕,蜷缩在人体工学椅里,用带着点怀念又自嘲的语气说“以前我最喜欢玩这个职业……”
——她一次次在游戏里倒下,明明气得眼眶发红、鼻子发酸,却还要倔强地仰着头憋回眼泪,强撑着继续冲锋的样子……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那股“不是滋味”的感觉就加重一分。他记得自己当时在屏幕这边,手指悬在键盘上,想发一句安慰,想让她别硬撑,甚至……想让她别播了。可最终呢?最终他只是跟着弹幕发了一个“笑哭”的表情。因为数据告诉他,观众爱看这个,而观众的打赏,就是他们需要的钱。工作室缺钱,非常缺钱。这是诸葛洛咬牙坚持下来的最根本理由,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用来强行按捺住心底翻腾情绪的理由。
“这是必要的牺牲。” 他当时低声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催眠。“这是为了《勇者物语》,为了诸葛洛的梦想。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团队。”他反复咀嚼着“快倒了”这三个字,像念咒语一样,试图用它筑起一道堤坝,拦住心底那名为心疼和不悦的潮水。
可是这堤坝,在接到她充满喜悦的语音时,瞬间崩塌了。
为什么?
陆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缘,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颓然模糊的倒影。他到底在跟什么生气?
是气她利用这具身体去吸引眼球吗?可这策略最初,不也有他推波助澜的影子吗?
结果证明,他的建议是对的。
她成功了。
那他到底在不满什么?
是气她太投入?气她在镜头前越来越游刃有余,甚至……享受其中?那句“真香”和她看到收益时瞬间发亮的血色瞳孔,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那是一种被关注、被认可、付出即有巨大回报的强烈快感。这感觉他是很理解的,甚至自己本该替她高兴。
可为什么,他只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更浓了?像窗外的夜色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浓重地包裹着他。
他想起高铁穿过华北平原时,自己指尖摩挲着手机壳边缘,屏幕上显示着那张在人民公园拍的合影——银发少女踮着脚往他肩头凑,阳光穿透她发丝时像流动的银河。想起大悦城童装区试衣镜前,她别扭地扯着浅灰百褶裙,转身时裙摆扬起,露出被黑丝包裹的膝窝。自己蹲下来帮她调整新衣,指尖不小心擦过她后背白腻肌肤的触感让他喉咙发紧。想起她跳起来想踹他,却因为身高缩水只能踹到他小腿骨时,那毫无威慑力的凶狠模样。还有后来,给她收拾家务,照顾她起居时,自己心底莫名滋生出的、那种仿佛两人在“过日子”的错觉。
她是诸葛洛。是他从幼儿园到高中形影不离的发小,是那个一米九一能扛着一堆画材上下五楼的好兄弟。
可现在,她变成了一个银发红瞳、娇小得让人心疼的少女。
这种割裂感,这种身份认知的混乱,像一团乱麻缠在心头。他既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勾肩搭背、插科打诨,又无法完全将她视作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女性”。保护欲、占有欲、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和烦躁,还有那份被她依赖信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全都搅在一起,发酵成他此刻胸中的郁结。
他明明想好好夸夸她。想听她像只雀跃的小动物一样,语速飞快地分享她的成功:“喂!陆徽!你猜猜我刚才……”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兴奋时,那双漂亮的红色眸子亮得惊人,白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样子。他更想揉揉她那一头如瀑的银发,就像在意风区咖啡馆里,他搂住哭泣的她,穿过她的银发轻抚她瘦弱的背脊时那样。就像在人民公园荷花池旁,他帮她别上那枚银质发卡,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时那样。
可当电话接通,听到她抑制不住的兴奋声音时,那些准备好的、带着笑意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生硬和冷漠。
“我他妈到底在跟什么生气?” 陆徽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口的郁结全部吐出去,却只换来更深的无力感。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你忙你的去吧!我的死活,我的直播,我的破工作室,都跟你没关系!不用你操心!”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颓然地闭上眼。不是的,老洛。有关系。一直都有关系。只是……只是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和自己的发小这份兄弟情里,什么时候掺杂了这么多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无法掌控的情绪。这种情绪强烈而又让他感到恐慌,他想逃避,又害怕真的见不到诸葛洛。他想听听诸葛洛的声音,又害怕自己沉湎其中越陷越深。
自己怕极了,害怕发小的关系被改变,害怕两人没法继续做朋友。
而这陌生的、汹涌的、让他只想把她藏起来、却又不得不亲手将她推到聚光灯下的矛盾心情,到底又算是什么?
是嫉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