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是哪个吟游诗人嘴里念出来的话,总之,这话算是在镇上传开了,镇上的人都在猜,那个像冰山上的太阳一样艳丽的夫人,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小镇,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会变得很朴素,朴素的像路边的野草?
有人说:也许她是太冷了,春天就会回来的。
有人反驳说:不对,她应该是去找她的老爷了,说不定都没在梅迪菲尔了。
有人起哄说:那去一趟霍纳庄园那边看看不就行了?
于是一群醉醺醺的男人开始商量,商量着有哪几个人去,由谁打头阵,是坐马车过去,还是自己骑马过去,还是慢慢走过去,如果是坐马车,路费又该怎么出,是平摊,还是抽签?
他们决定了,有十来个人愿意去。
他们又决定了,走路太累,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还是坐马车,只不过,他们要划拳决定由谁出路费。
划拳的结果出来了,输的那个人不干,要求重来一次,然后就被同样醉醺醺的同伴们揍了一顿,那人叫来了几个好兄弟,好兄弟们帮那个人揍了回去,酒馆里哄哄闹闹,闹到第二天早上,闹到最后成了男人们的相互指责,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了...
...
第二年,春天,天上已经下起了濛濛细雨,原本还残留的一些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消融在空中,霍纳庄园里的榕树,也抽出了些新芽,嫩嫩的,引得阿尔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头看。
小雨淅淅沥沥,让她想起莱茵背着棺材来找她的那个晚上,只不过,今天的雨更平静,那晚的雨更大。
原来都到第二年了。
她忽然意识到,想象中很难挨过去的冬天都已经过了...原本,在一年前,几乎每一个冬天她都要提前去准备过冬的柴火,也要提前把过冬用的羊绒被褥打理干净,把棉被晒得蓬松,还要找好一些垫在床下的干草。现在这些都不用她做,那些个能干的伙计们全都给她做好了,克里斯蒂娜会把她的房间打理好,小伙子们会把要用到的东西都搬回庄园的仓库...
“挺好的,这不是挺好的嘛。”阿尔斯望着雨,望着这样的日子说。
“夫人?”
克里斯蒂娜收拾完餐盘桌面,过来问她:“夫人又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没啥,克里斯蒂娜,”阿尔斯提着裙摆,站起来说,“帮我把加里叫过来吧。”
“好的夫人。”
克里斯蒂娜行了个礼,接着就如去年那样,把加里叫了过来,只不过这次,加里黝黑的脸有点红红的。
“什么事,夫人?”加里嘿嘿傻笑着问。
不知为何,阿尔斯很喜欢调侃这个朴实的孩子:“你脸这么红,是和她亲上了?”
“啊...这,谁?”阿里脸更红了。
“还能是谁?”
“好吧...她确实亲了我。”加里挠挠头,又在嘿嘿傻笑。
“那不是挺好的,”
阿尔斯为这孩子感到高兴,可她又忽然一阵羡慕:“你可有福,克里斯蒂娜是个好姑娘。”
“啊...是,是的,夫人。”
加里显然也不是那种很擅长言谈的人,这让阿尔斯想起了某根木头。
“行了不逗你了,”阿尔斯微微抿了抿嘴,露出很祥和的样子,像个老太太,“小洋葱怎么样了,她的腿好了吗?”
“差不多好完了!”
一谈到小洋葱,加里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把他照看小洋葱的日子都讲了遍,说这匹可爱又愚蠢的母马竟然想学她的父亲——大萝卜那样奔跑,结果摔在了地上,摔断了前腿,加里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给拖回了马厩里,为了照顾小洋葱的心理健康,还专门让她和其他的马隔开,让她不要太自卑,就这还没完,还得每天给她换个绷带,换个夹板,换个药...整个冬天,为了医治这匹愚蠢的母马,加里在老扎克面前求了好几次请,才让老管家扎克同意拨款医治,而不是把这匹伤马给炖成暖和的马肉汤。
阿尔斯耐心地听他讲完,才问:“你是怎么说服扎克先生的?”
“这个啊,”加里又嘿嘿地傻笑:“我说,伤马无法再奔跑了,才会炖了吃,但小洋葱本来就不是奔跑的料,要吃了她,早该在出生的时候就吃了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她受伤呢?”
加里没一会儿就把痊愈的小洋葱牵了过来,像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小洋葱小心地踏着步走来,俯下头,阿尔斯轻轻摸了摸,说:“咱们终于又能出去了,整整一个冬天了。”
小洋葱顺从地呼噜了两声,阿尔斯骑在她的背上,高高地望,望着北方,接着又朝向东边。
“走吧,去小镇上。”阿尔斯说。
...
小镇显然没有遗忘这位夫人,人们听说夫人又回来了,便纷纷传开了这个消息,有的人甚至连店面也不守了,还专门跑过来看,却又不敢走进了看,就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夫人从小镇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
有的人胆子大一些,敢于上去和她搭话,他们会问:夫人最近还好吗?
夫人说:嗯,还好,你呢?
有的人腼腆一些,会说:我也很好,再见,夫人。
有的人话多一些,会说:嗨...我最近过的可烂了,最近天气变得太快,又潮湿,我捕的河鱼都烂在了箱子里,都怪我...明明答应妻子,攒够钱就出去旅行的...
夫人说:没关系,总会好起来的,赶紧再去捕鱼吧。
那人叹了两声,挠头走了,过了几日,那人又在小镇上碰见了夫人,他兴奋地对夫人说:夫人,这次我没忘!
他本以为夫人会忘了他是谁,可夫人却不假思索地说:祝贺你,先生,快和你妻子去旅行吧。
那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般离开了。
从那之后,来找夫人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对夫人至少说一句:早上好,夫人。
有时候是中午好,有时候是下午好,有时候是晚上好。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人们和夫人讲述着自己的遭遇,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小事,也有大事,小到他家的猫今天吃了五条鱼,大到他打算把自己的房子推倒,重新建一个三层带阁楼的小楼...
夫人总是轻轻抿唇,像是在微微笑,她耐心地听着大家把自己的事情讲完。是坏事,她就说:没关系,总会好起来的。是好事,她就说:祝贺你。然后念出和她说的人的名字。
夫人记得镇上的每个人,镇上的每个人也都记得她。
就这样,大家每天都会盼着,盼着夫人今天什么时候来小镇,大家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夫人说,只要和夫人说过话了,把那些藏在骨子的故事给剔出来了,就知道自己是哪些问题没有搞明白了,过去的苦难似乎就不再是苦难,而是阅历的沉淀...
不乏有人情绪失控地在夫人面前哭过,诉说着他的父亲,或是母亲,或是妻子,或是丈夫...是多么爱他,诉说着他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然后痛哭流涕。
夫人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我记得的,你的父亲,他也找我说过话,他说过,你是他的骄傲。
那人不哭了,问:真的?
夫人说:真的。
夫人没有笑,只是抿唇,就像是大家第一次看见夫人那般,看上去冷冷地,实际却是块温润的玉。
那人打心底里认为夫人说的是真的,夫人不会骗他,因为,夫人真的可以记住镇上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他的父亲...
有时候镇上下雨,雨下的实在太大,哗啦啦啦的,小镇上也就不会出现那个骑着洋葱的夫人。
有人恰好碰上了难受的事,却又无处宣泄,又找不着夫人,便不远百里,坐马车奔向霍纳庄园。
大雨之下,来开门的,是一个黝黑的小伙子,以及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女仆,小伙子给小女仆打着伞。
那人说明来意,就很快见到了夫人,夫人认得他,把他请了进来,让小女仆和小伙子给他擦了擦湿漉漉的身子,点上温暖的壁炉,然后才坐到他面前,对他说:怎么了呀?
那人还没说话,就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好一阵子,才说:辛辛苦苦做出的木雕玩具,放在西区那边竟然一文不值,这世道怎么这么难啊?
那人一直说,夫人就一直听,一直到那人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夫人。
夫人说:没关系,你会好起来的。
从那之后,来庄园找夫人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凡是天气不好,夫人不去镇子的那天,庄园门口总会挤满人,为此,夫人还让伙计们专门在门口修建了一个小屋,用来给拜访的人们避雨,人们挤在屋里,相互躲着目光,一言不发,就只是默默听着外面雨点的嘀嗒。
大家都知道,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人,无不是心里带着点故事的,甚至,有的人做了坏事,偷了别人的东西,或是一怒之下伤害了别人,现在平静下来,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惭愧,羞耻,才来夫人这里,寻求一个答案,一个他们自己知道,但不想自己说出来的答案。
雨幕之下,庄园宅邸静静地立着,尖顶劈开雨水,雨点落下来,拍在圆框上,拍在彩绘窗花上,窗上烛光模糊。
“好像缺了点什么。”有人忽然在屋子里说。
“什么?”有人问。
“钟声,”
有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来,透过小屋的窗,遥望宅邸的尖顶,嘴里喃喃道,“在和北方人开战之前,梅迪菲尔也是有教堂的。”
“教堂就该有钟声。”有人说。
“是啊,有钟声该多好。”有人附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