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什么时候成为小镇的一部分的?
这一点也没什么人记得了,硬要说一个确切的时间点,那也许是从宅邸的大厅多加了好几排的长凳,原本放餐桌的地方也腾了出来,放了一个盖着白布,压着烛台小方桌,桌上还摆着一个银质的水盆...也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有的人会感慨:这里越来越不像私人宅邸了。
这话被庄园的小女仆克里斯蒂娜听到过,克里斯蒂娜会找到说这话的人,然后郑重地告诉他:这里本来就是不是私人宅邸,这里从一开始就是集体的,这可是霍纳庄园啊!
小女仆的神情肃穆的像是霍纳庄园本就该是现在的模样,很显然,她相信夫人之所以把庄园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定有夫人自己的理由,她作为女仆,只需要按照老爷的吩咐,把夫人一直照料下去就好了,干活儿嘛,她最擅长了!
这天,中午之后,太阳高高顶在天上,把宅邸的前院照的亮堂,要是站在院子里往屋里看,会觉得屋里黑的像个洞...明明没有到夏季,天气就已经有些微热,人们在宅邸里等着夫人祷告完,就纷纷排着队从屋里走了出来,而夫人,一直在里面看着他们都走出去,才忽然泄气一般地摔到长椅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夫人!”
克里斯蒂娜一直在旁边守着,她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阿尔斯。
“没事,没事,”
阿尔斯还是那副微微抿唇笑的样子,“只是头有点痛,不要紧的。”
“我去找医生过来。”克里斯蒂娜说。
阿尔斯拉住她,按住她的肩,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问题,这个我有经验——我以前学过一些医术。放心好了,帮我去找点药材就行,我一会儿写个单子给你...”
“哦...好,好的。”克里斯蒂娜半放心半担忧地点头。
阿尔斯揉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一进去,她就把脚上的高跟鞋踢到一边,然后脱下那套又热又厚的华丽裙装,裙子被她随意扔在地上,她用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接着放下那盘好的头发,发尾垂下来,比去年又长了几分。
她换上薄纱裙,稍微舒服了一些,这才给克里斯蒂娜写了个单子,把克里斯蒂娜叫上来,给了她单子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摔在床上,闭上眼,试图驱逐脑袋里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病,这纯粹只是因为身体逐渐活过来了,只有活的人才会头痛,才会脚疼,才会心里痛,也只有活的人,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娜提着一袋子药材回来了,还顺便买回来一些熬药的器材,一些瓶瓶罐罐。
“啊...抱歉,克里斯蒂娜,还有熬药的锅,我忘了给你写了,幸好你买了。”阿尔斯坐起来,揉揉头。
“嗨呀,还是镇上那个老医生,”克里斯蒂娜说,“他一看你给的单子,就知道这是治疗热病的...他还说,你是个行家,然后才问我,要不要一同买口熬药的锅。”
克里斯蒂娜说着,就去在一旁给阿尔斯熬药,她一边烧水,一边说:“夫人,天气这么热,要不就别再继续祷告了吧?”
阿尔斯想了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
晚上,月亮照着空了一半的床,阿尔斯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好久,又睁开眼,恰好能望见窗外的月,她又盯着月亮看了好久,这才想起,自己又失眠了。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睡觉,也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失眠。这和一开始附身尸体时的感受完全不同——那会儿她是一点也不想睡,只是精神上会疲惫一些,但能通过冥想来恢复,可现在,她有了生机,反而陷入了想睡却无法入睡的尴尬境地...
她知道,自己这是完全活过来了,毕竟,失眠是活人的特权。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眠,明明她已经将自己的每一天都排满了——早上很早就要起来,在宅邸一楼的小房间里坐着,等着有人上来敲门...一直到中午,大厅里的人渐渐变多了,她才赶着正午之前来到大厅的方桌前,把手伸进银质的喷子洗一洗,然后带着大厅里的人们一同祷告...中午有一会儿的休息时间,下午又得在小房间里坐着,等着人上门...
她的每一天都几乎如此度过,偶尔也有不这么度过的时候,那就是把小洋葱牵出来,骑上去,然后慢慢悠悠地晃到镇上去,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停下来听,没人叫住她,她就来回一直走。有时候,小伙子加里和厨师长阿诺德会一同跟着她出来转悠,顺便购买一些庄园需要的食材,也卖出一些庄园里的特产,两个男人做完自己的事,就会一路跟随她,像是一老一少两个护卫。
生活就像是海边的沙,无论再怎么去填,海里的水一冲,就又漏的到处都是,看似均匀地摊开,实则什么也没兜住。就像她,总感觉自己好像缺少了什么,可她越是想要填补,那心里空出来的一部分就越大...
她只能工作。
有人曾经问过她:夫人,你为什么要听我们的忏悔呢?
她说:我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那个人回:第一眼看到夫人,觉得夫人不像是这样的人,可现在觉得,这样的事也只有夫人能做到了。
阿尔斯没说话,只是抿嘴笑。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着和米娅生前一样的事,但她也确信这是她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米娅的,尽管她现在几乎取回了米娅的所有记忆...
她无意去讨论,自己现在究竟是阿尔斯还是米娅——这种哲学问题,只有高塔里的老家伙们才会去高谈阔论,那群人一边斥责死灵术在伦理道德边界的僭越,一边又在头脑里反复想象,如果一个人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会变成什么样?
阿尔斯早就把高塔里有关死灵术的书都扔掉了,那些都是口齿不清的学术垃圾,甚至还不如她偶尔写的随笔。
她现在只是不明白,现在自己到底缺少什么...她将思绪回溯到碰见那根木头之前,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最缺钱。
后来,她觉得自己最缺朋友,再然后,到现在,好像什么都不缺了...她一直想一直想,想到那根木头在去年离开了。具体是哪天离开的?也许是昨天,她搞不清。
今夜并不算黑,月光微微地把窗台照亮,她忽然坐起来,光着脚冲向门口,跑下楼去,她来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间,把睡眼惺忪的小女仆叫起来,说:“明天我要出去。”
“啊...好的,夫人,好,”克里斯蒂娜显然有些懵,她缓了会儿神,才说,“可夫人这周已经去过镇上了。”
“我不去镇上,”阿尔斯说,“我决定去远一些的地方。”
“你要去找老爷?”克里斯蒂娜张大嘴巴。
“谁?”
“老爷。”
“哦,哦,不去。”
“那夫人要去哪里,我好提前把加里叫起来,准备合适的马。”
“不知道,”阿尔斯说,“也许是西区吧,嗯...也有可能是北边,南边,总之不去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