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整个水族馆的空气密度都发生了改变。
那股常年弥漫在空气中的、湿咸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似乎在一瞬间变得轻盈、稀薄。
过滤泵的嗡鸣声依旧,但听在我耳中,不再是隔绝世界的屏障,而仅仅是一种平凡的、机械运作的声音。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
水槽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海星,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散开。
它们不再像是一个为了抵御末日而抱团取暖的绝望集合体,而是像一群在仪式结束后,各自回归日常的信徒。
“坠落……结束了?”我问。
“着陆了。”
她纠正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仿佛一个在深水中憋气许久的人,终于得以浮上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
“那个球形的水槽……你的星星,”我看着她,“没有碎掉?”
“嗯。”
她走到玻璃前,伸出手,但这一次没有贴上去,只是隔着几公分的距离,虚虚地描摹着里面一只海星的轮廓。
“‘海水’退去了。压力消失了。虽然到处都是裂痕,一片狼藉,但至少,不会再被压碎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深海般的眼睛里,倒映着幽蓝的灯光,也倒映着我。
“星星没有了。现在,只剩下干涸的海床。”
我明白了。
她的世界并没有被修复,只是停止了崩坏。
那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足以溺死一切的内心潮汐,终于退去。
她成功地从一场盛大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搁浅在了自己那片荒芜、但安全的土地上。
她像一个刚刚结束漫长星际旅行的宇航员,正站在一颗全新的、贫瘠的行星地表,重新学习如何呼吸。
“那……你以后……”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灯塔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被指引的航船,将要去往何方?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摇了摇头,“大概,要去学习一下,在没有水的星球上,该怎么生活吧。或许会很干,或许会很辛苦。”
她看着我,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小,像月牙一样,转瞬即逝,却足以照亮她整张苍白的脸。
“但是,至少不用再假装自己有鳃了。”
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击中了。
最初的那个夜晚,她留下的那句谶言,在此刻,终于迎来了它的答案。
我们沉默了片刻。
模仿海浪的光影依旧在地板上流转,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哑剧。
她向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地以为她是要回那个作为“坐标”的海星书签。
我犹豫着,伸手探向胸前的口袋。
但她却摇了摇头,手指了指我的员工卡套。
“它已经完成了任务。”她说,“灯塔在船只安全到港后,就可以休息了。就让它,留在它原来的地方吧。”
她把手收了回去,然后,对着我,微微地鞠了一躬。
一个非常郑重的、如同仪式般的鞠躬。
“谢谢你,”她说,“我的恒星。”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每天都来凝视的地方,然后转身,向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她的脚步声,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
“嗒、嗒、嗒。”
不轻,不重,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
那是一个决定用双脚重新丈量大地的人,才会有的声音。
我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说“再见”。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的航行已经结束,而我的轨道,也将恢复它本来的平静。
我的三十分钟结束了。
我像往常一样,关掉最后一盏灯。
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寂静。
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伸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胸前那个坚硬的、小小的凸起。
那个被她称之为“坐标”的海星遗骸。
那个见证了一颗行星坠落,又见证了一个灵魂着陆的信标。
从此以后,我或许依旧只是个时薪九百五十日元的、水族馆的打工者。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曾经用自己平凡的存在,为另一个孤独的宇宙,做过一次永恒的导航。
在我的这颗小小的、由无数水槽构成的蓝色星球上,我曾见过,一颗真正的海星,是如何停止溺水,并最终决定,在干涸的海床上,重新开始呼吸。